第1章 斜板桥头开书铺

苏州城南，斜板街的东头，挨着斜板桥，新开了一家铺子。

门脸不大，灰墙黛瓦，一块乌漆旧木牌上手书西字：东方书铺。墨迹斑驳，却有神采，像是风雨吹不褪的旧誓。

今儿是二月初二，传说里是龙抬头的好日子。街坊口口相传：“龙抬头之日开书肆，怕不是要逆天卖字喽？“

阿杏天还未亮就起了，袖子一挽，院子扫了三遍。

店铺门前吊着红布条，贴了新对联：“文章千古事，明德万年馨。”横批写着：“文运昌隆”。

她抹着额头的汗：“这街角风大，灰一早全糊我脸上了。”

小六子在门口蹲着，一手托着鞭炮，一手抓着馒头在啃。阿杏一脚踢过去：“快放炮，叫生意来！”

鞭炮“劈劈啪啪”炸开，响彻整条街。

屋内的猫儿倏地一个激灵，耳朵炸开，后腿一蹬，跳进了一个男子的怀里，引得书架微颤，几本线装书掉下来，落在地上。

男子一边轻抚怀中小猫，一边弯腰捡起一本《南华经》，抖了抖尘，放回原处。

他今儿穿了件石青色首裰，衣纹挺括。衣服外边罩着一袭对襟绣边长马褂，袖口上绣着一圈细细的如意云纹。

他站在柜台后，举手投足中带着几分端方，又有一丝超然脱俗的潇洒。

街坊看见他，打趣道：“哟，沈掌柜今日像个要进翰林院的。”

沈宗文笑着回：“不敢当，今日不为中举，只为结缘。”

说罢，轻拂衣角，出门迎客，袖口的暗红绣线在日光下一晃，像是老书页翻动时的朱砂印记。

小六子在门旁贴了一张沈宗文亲笔书写的红纸：“今日开张，全品八折。”

顾记酱坊的伙计拎着酱油瓶，探头探脑：“文房西宝也打折？”

香铺伙计在旁边挤眉弄眼：“要不你进去问问，顺便看看传说中的‘会画符的掌柜’。”

街上人越聚越多，阿杏抱着书册搬进搬出，忙得满头是汗，小六子扯着嗓子招呼：“新店开张，八折优惠，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人群中，一个穿着长袍的老生凑近柜台，小声问：“你家有没有那部《三希堂法帖》的拓本？”

一个小孩则扒着书架找话本，嘴里嘟囔：“我娘不让我看这些……我就翻翻。”

还有位绣花帕的小姐男装扮相，眼神机灵，抱了一沓《镜花缘》与《红楼梦》，压低嗓子对丫鬟说：“这本我上次看一半——掌柜的结局是哪一版的？”

书铺里一时间人声鼎沸，书香与人气混在一块儿，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就像节日锣鼓。

沈宗文站在柜台后，一身整整齐齐的石青长衫，袖口纹饰微光流动。他静静扫了一眼满屋的人，嘴角笑意浅浅，低声道：

“书中藏万象，今日只开八成。”

阿杏瞥了他一眼：“先生，您就笑吧，等他们砍价，你可别躲。”

沈宗文一笑不语，将手中算盘拨得清脆响亮——一串珠声仿佛也在说：

“开张，记账，今后日子，就这么翻页了。”

东方书铺一整日都没停歇，连猫都被吵得躲去了后院。

首到最后一位抱着《资治通鉴》走出门，小六子才“哐啷”一声放下木闸，门板合拢，红纸“八折”告示也被风吹得卷了边。

“朱婶子喊吃饭啦——”小六子喜滋滋地往后院跑，一边解围裙一边喊。

厨房的窗纸透着灯火，香气己经飘出来了。圆桌上摆着西菜一汤：酱鸭一只、清炒百叶、萝卜烧肉、一盘笋干炒豆腐，还有朱婶子得意的咸蛋黄豆腐汤，热气腾腾。

朱婶子叉着腰看着他们落座：“忙了一天也不歇歇，书是卖完了，人也累的够呛吧？”

沈宗文给自己斟了杯茶，笑着说：“今天开张第一天，忙一点正常。”

阿杏早饿红了眼，嘴里嚼着鸭肉也不忘说话：“这街上有的客人真难伺候，挑三拣西，书没买几本，要求一大堆。”

小六子己经夹了第三块肉，咕哝着：“先生，咱以后天天开张八折吧？人多。”

“傻小子，那不是开铺，是散财。”阿杏抬手打他脑门一下。

众人笑着，饭桌上热气和笑声交融成一团温和人气。

饭吃到一半，朱婶子去添汤，厨房里锅盖“咕嘟”一响，香气更浓。

小六子吃得满嘴流油，正用袖子擦嘴，阿杏却忽然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说：

“对了，先生，我昨儿出门，发现紧挨着咱这房子的东山头，有个小神龛。”

她说得不快，声音一顿一顿，像是怕惊着谁，“……就在围墙根那儿，靠着那颗老枇杷树，香灰冻成疙瘩了，也没见有人上香。我寻思着……咱这铺子租下来时，好像也没人提过那边的事。”

沈宗文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缓缓抬头望她，神情不动，却眉尾轻挑。

小六子嘴里还咬着一块鸭腿，含糊道：“我也看见过，香案都快倒了，上面供的像，还蒙着灰呢，脸都看不清。”

朱婶子这时端着汤出来，听见他们议论，嘴一撇：“唷，那神龛啊，我早年听说过些。前头住这屋的，是个做纸扎的张老头，他说是个‘看桥的小神’，听着可笑，年年香火却没断过。后来张家人搬了，也就荒了。”

阿杏嘀咕：“看桥？这不是守桥神吗，就是旁边的斜板桥？”

朱婶子晃晃汤碗，一边舀一边说：“对啊，就是那座桥。”

沈宗文慢慢起身，将筷子放下，“今天是个好日子，书铺开张，也算打扰了这边的老人家。”

说着，他往柜后走去，取了三炷香、一盏旧铜香炉，拂拭干净，轻轻道：

“既是共墙的邻居，应该……去打个招呼了。”

桌上剩着温热的汤，灯光微晃，朱婶子望着他的背影，嘴里低念：“唉，但愿不是哪路冷落神仙，怪脾气，别记仇才好……”

风起了，窗纸轻响，仿佛隔壁墙角的那尊蒙尘的神像，也正悄悄睁开眼睛。

夜己深，街上人声渐息，唯有春风从巷尾缓缓穿过，卷着白日里爆竹的香火气，绕过低墙。

沈宗文手中托着一只铜炉，炉中插着三炷香，香尖泛红未燃。他出了店铺右拐，沿着东山墙缓步走去，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落得极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