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十二章 田有根去刘家商量婚事

晨雾还在屋檐下打着旋儿，田有根蹲在门槛上猛吸了两口旱烟。青烟裹着心事在喉头打转，他望着西厢房虚掩的木门——小女儿友凤正蜷在里头，抱着本翻得卷边的《故事会》，像只蜷在暗处的猫。窗棂漏进来的晨光在她睫毛上跳跃，把那双灵动的眼睛衬得愈发透亮，这让他莫名想起她七岁那年，自己藏在米缸里的私房钱不翼而飞，最后竟在灶王爷画像背后寻着，而友凤眨着湿漉漉的眼睛，说是帮他"保管"。

"这丫头，心眼比她姐多十倍。"田有根在心里嘀咕，烟袋锅子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抬头望向东厢房，大女儿金凤正在镜前梳头，乌黑的辫子垂到腰际，在晨光中泛着缎子般的光泽。村里人都说田家大姑娘长得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这话不假。可越是漂亮的姑娘，越容易惹是非。

日头刚爬上墙头，田有根就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得震天响。烟灰簌簌落下，像他心头散不去的愁绪。他起身时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这让他想起去年秋收时累垮的那架老犁。友凤从门缝里探出头，眼睛亮得惊人："爹，这么早去哪？"

"去刘家。"他含混地应了声，不敢首视小女儿探究的目光。这丫头鬼精得很，打小儿就看得透人情冷暖，肚子里藏得住九曲十八弯。他也怕友凤坏了金凤的婚事！他心里清楚，村里像金凤这般出挑的姑娘，媒人踏破门槛是迟早的事。万一她生出别的心思，或是外头冒出个不知根底的后生...想到这儿，田有根后脖颈首冒凉气。夜长梦多的道理，他在庄稼地里弯腰驼背种了半辈子地，比谁都明白。

露水未散的土路上，田有根的胶鞋踩出一串闷响。路过王寡妇家时，几条土狗冲他狂吠，他弯腰作势捡石头，狗群立刻夹着尾巴逃开。这让他想起去年冬天，金凤去镇上卖绣品，被几个二流子尾随的事。当时要不是村支书家的小子路过，后果不堪设想。自那以后，他就像护崽的老母鸡，恨不得把女儿拴在裤腰带上。

刘福贵家的红砖房在晨雾中渐渐显形时，他特意整了整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三年前刘家翻新宅院时，他来过一次帮工。那时刘福贵叼着烟站在脚手架上，指着自家地基说："老田，看见没？这水泥里掺的都是真金白银！"现在这栋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在村里鹤立鸡群，铝合金窗框在朝阳下闪着冷光。

推开斑驳的木门，院角老槐树上的麻雀惊得西散，倒像是他这突然造访惊了满院安宁。他盘算着，只要把彩礼钱攥在手里，再风风光光办场酒席，这桩婚事就算板上钉钉了。毕竟在这十里八乡，攥在掌心的钱，可比姑娘家捉摸不透的心思实在得多。

青砖瓦房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泽，飞檐斗拱下悬着两盏褪色的红灯笼，倒像是豪门大户遗落的残章。田有根踩着青石板跨过半人高的门槛，指甲不自觉抠进掌心——这气派的宅子总让他想起自己家漏风的土坯墙，连带着看刘福贵家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讨好的谦卑。

"哐当！"正对着天井的雕花木门突然撞开，刘二宝趿拉着拖鞋冲出来，灰扑扑的T恤歪歪斜斜套在身上，裤腰松垮得能塞进个拳头。"岳父！您咋来这么早！"年轻人露出一口歪斜的黄牙，唾沫星子随着喊声溅到田有根手背。这声"岳父"像根扎进肉里的刺，田有根盯着对方油光发亮的刘海，刘二宝是整个镇上有名的傻子，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可当刘二宝弯腰替他拍去裤脚的草屑时，田有根硬生生把嫌弃咽回肚里。眼前浮现出存折上寥寥无几的数字，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伸手虚扶："二宝啊，别忙活，我跟你爹商量下...商量下两个娃的喜事。"袖口扫过刘二宝廉价的香水味，那股子呛人的茉莉香混着汗酸，让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正厅八仙桌上摆着半盘吃剩的油糕，刘福贵叼着翡翠烟嘴从太师椅上起身，紫砂壶里飘出的龙井香总算冲淡了些腌臜气。田有根挨着冰凉的酸枝木椅边坐下，眼角余光瞥见刘二宝歪在罗汉床上抠脚，电视里正放着聒噪的乡村爱情。他握紧汗湿的拳头，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只要彩礼钱到手，只要金凤嫁进来，这些腌臜事都能忍。

"老田啊，大清早的，有事？"刘福贵眯着眼吐烟圈，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绿得扎眼。他穿着绸缎对襟衫，肚子挺得像个即将临盆的妇人。

田有根搓着手，嗓子发干："刘书记，上回您托张媒婆提的那事...我寻思着，金凤也十九了..."

"哦？想通了？"刘福贵突然来了精神，身子前倾，烟灰簌簌落在描金茶盘上，"我就说嘛，咱们两家结亲，那是天作之合！"

罗汉床上传来"嘿嘿"的傻笑，刘二宝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鼻涕挂在人中上闪闪发亮："爹，我要媳妇！要漂亮媳妇！"

田有根胃里翻涌，强忍着没推开几乎贴到自己身上的刘二宝。他想起金凤绣花时低垂的脖颈，像塘里白天鹅的曲线，又想起去年收成不好时，家里连盐都买不起的光景。

"那个...彩礼的事..."田有根声音发颤。

刘福贵突然大笑，拍着桌子震得茶盏叮当响："痛快！老田我就喜欢你这爽快人！"他伸出五根香肠似的手指，"两万八，怎么样？"

田有根心头一跳。去年村东老李家嫁闺女收了一万八，那姑娘脸上还有块巴掌大的胎记。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刘老板，您看金凤这模样...在镇上都是数得着的..."

"三万！"刘福贵突然沉下脸，"老田，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二宝的情况你也知道，要不是看金凤本分，我犯得着花这个钱？"

这话像刀子扎进田有根心窝。他猛地站起来，又缓缓坐下，佝偻的背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三万...再加三金。"

"成交！"刘福贵一拍大腿，"下个月初八是好日子，咱们把事办了。"他转头呵斥儿子，"二宝，还不给你老丈人斟茶！"

当田有根捧着那杯烫手的龙井时，忽然听见后院传来母猪的哼叫声。他想起金凤五岁时，有次蹲在猪圈旁看小猪崽吃奶，仰着天真烂漫的小脸问："阿爸，小猪都有妈妈疼，为啥隔壁小芳姐要嫁到山那头去？"

那时的回答他现在还记得："丫头，这就是命。"

回家的路上，田有根的脚步比来时更沉。路过村口小卖部时，几个晒太阳的老头冲他挤眉弄眼："老田，听说要当刘家亲家了？好福气啊！"

他勉强笑笑，心里却像压着块磨盘。推开自家院门时，正撞见金凤在井边洗衣，少女挽起的袖口露出藕节似的小臂，哼着时下流行的情歌。见他回来，金凤扬起沾着肥皂泡的脸："阿爸，早饭在锅里温着呢。"

田有根突然不敢首视女儿明亮的眼睛。他蹲在灶台边扒拉稀饭时，听见西厢房传来友凤的声音："姐，你知道刘二宝为啥三十多了还没娶亲吗？"

"嘘，小声点！"金凤紧张地压低声音。

"听说他八岁时发烧烧坏了脑子，见着姑娘就流口水。去年还把村头张家的闺女吓得跳了河..."

"啪！"田有根摔了筷子，铁青着脸出现在房门口。友凤立刻噤声，但那双眼睛里的倔强让他心惊。金凤脸色煞白，手指绞着衣角："爹，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胡咧咧啥！"田有根额头青筋暴起，"刘家是咱村首富，二宝...二宝就是老实了点！"

金凤的眼泪突然决堤："爹！我不嫁！死也不嫁！"她转身冲进里屋，木门摔得震天响。

田有根站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灶台上的稀饭己经凉了，凝出一层皱巴巴的皮。

"闭嘴！"田有根扬起巴掌，却在看到小女儿无畏的眼神时僵在半空。他颓然放下手，声音沙哑："你们懂什么...刘家答应给六万彩礼，还有三金...有了这笔钱，你哥在城里买房的首付就..."

友凤的眼睛突然变得很深，深得像口看不见底的井："所以姐就活该嫁给傻子？"

田有根被这话刺痛，却无言以对。他转身走向院子，摸出烟袋的手抖得厉害。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恍惚间仿佛看见金凤穿着嫁衣被推上花轿，而轿帘后是刘二宝咧着嘴的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