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血锈、低温与旧路低语

黑暗。冰冷。黏稠。

意识像是沉在冻海最深处的淤泥里，每一次挣扎浮起都被巨大窒息感压回去。没有梦，只有一片混沌的、由钝痛、麻木、以及被浓腥铁锈味包裹的无边死寂。

林野感觉自己被彻底钉在某种冰冷的铁砧上。右腿是块毫无知觉的沉铁，从髋骨往下坠着永恒的寒意和虚无。胸腔如同被巨大的铁钳反复碾轧，每一次吸气的努力都牵动肋下深处一道刚被冻结又剧烈撕裂的剧痛火线，冰冷空气如同粗糙的锉刀刮过灼烧的喉管，带起更猛烈的呛咳和血腥铁锈味。手臂、后背、肩胛骨……皮肤如同被砂纸反复摩擦过无数次，每一次微小的肌肉抽搐都牵动大片火辣辣的灼痛和凝结冰晶的粘连感。更深的痛苦来自右手掌心——那里仿佛被无形的尖锥贯穿，一股冰冷粘腻如同活物的“根须”正疯狂地沿着血管向心口深处扎去，每一次搏动都带来被异物侵蚀灵魂般的剧烈不适。他全身唯一能动的地方只剩下眼睑在剧烈痛苦下的本能抽搐。

冰冷。浓烈的、无法驱散的冰冷气息，仿佛连空气本身都凝固成了沉重的冰渣，无情地透过口鼻钻进肺腑的最深处。这冰冷裹挟着另一种更恐怖的东西——死亡的气息。那不是单纯的腐烂，是混杂着新鲜和凝固血液的铁锈腥甜、内脏组织液酸腐、以及某种浓稠金属粉尘灼烧后残留的刺鼻腥臊。每一次短暂的清醒吸入，都让胃部疯狂痉挛，呕吐的冲动被更剧烈的呛咳堵在喉头，化作无意义的哽咽。

他仿佛听到老王在耳朵边上嘶嚎，唾沫星子带着血沫喷在脸上：“别躺尸……咳咳……废物点心！……那盒子！……旧矿洞……拐弯……三叉星……地底下藏……能开……能关……操……那帮穿白皮的黑心……咳咳……”

老王的嘶吼成了混沌意识里唯一的坐标轴。

盒子……旧矿洞……三叉星……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铁楔，狠狠楔入麻木的神经末梢！对！不能死在这儿！老王那王八蛋拿命铺的路不能白费！操！老子得活着爬出去！弄死那些狗日的！胸腔里残存的那点求生的蛮力和不甘的暴怒，强行撬动着沉重的意识枷锁！

眼睛猛地奋力睁开！

黑暗更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种极其深邃、浓稠、几乎能吸收光线的墨蓝。光线极其微弱，仅能勉强勾勒出周围物体极其模糊的轮廓。冷光源……还是……某种诡异的矿脉磷光？

他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眼球干涩得像塞满粗砂，艰难地转动。视线适应了幽暗的墨蓝光线后，他看清了自己所在的环境。

不再是冰冷的管道。而是一个相对开阔、类似维修通道或小型库房角落的地方。巨大、冰冷的水泥柱子向上延伸隐没在更深的黑暗中，支撑着低矮的拱顶。墙壁是粗粝的水泥面，上面挂满了一层厚厚的、类似多年霉菌孢子或矿物析出凝结物的灰白色绒状物，在微弱的蓝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死气。空气里弥漫的浓烈冰冷死气正是来源于这些厚实的灰白覆盖层，它们如同冰川苔原上的寒霜，覆盖每一寸的表面。

他侧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身体被半掩在一堆冰冷的金属废弃物旁——散乱扭曲的钢筋架、锈迹斑斑的氧气瓶、几个布满划痕的灰色工具柜，还有一些被冻硬的油污、废弃滤网包裹住的、形如巨大扳手或镐头的沉重工具，如同远古巨兽的冰冷骸骨。

他刚才显然是从头顶斜上方某处通风管道的格栅口摔出来的。那里的格栅如同被蛮力撕裂，几根扭曲断裂的金属栅栏如同断齿般指向黑暗中。断裂边缘极其锋利，还挂着几缕深色的污渍和一点点撕裂的布丝——正是他滚落时被刮破的囚服碎片！冰冷的气流正从那断裂的格栅口无声地倒灌进来，带着更浓重的管壁铁锈和矿尘气息。

距离他不远处，就在那根冰冷的水泥柱子底部阴影里，一样东西在幽蓝光线下诡异地吸引了他的视线——

一根扭曲变形的粗壮撬棍！撬棍头部带着明显的猛烈撞击痕迹，甚至有点卷刃变形！它并非随意丢弃，而是像被主人用力地楔进了柱子底部的缝隙里，撬棍旁边散落着几块刚被撬下来不久、还带着新鲜水泥茬口的碎块！撬棍旁边一个同样不起眼的角落里，赫然印刻着那个！

斜斜地朝向地面！钩状的三叉星标记！

老王嘴里那个坑爹的标记原来在这儿！就在墙根柱子下！和通风口不在一处！那他妈的老王是不是瞎？标记指的根本不是通风口！是指这条矿道里的这个角落！这老东西……林野喉头滚动着，带着血腥味的愤怒和一丝苦涩的自嘲搅在一起。

身体内部那股侵入的冰冷能量在沉寂了片刻后，似乎因他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再次活跃起来！掌心那种被尖锐异物强行凿穿神经的剧痛瞬间加剧！如同毒蛇钻脑！同时，一股更冰冷、更混乱的脉动，清晰地通过掌心被那诡异的“根系”链接，指向了同一个目标——那根撬棍和三叉星标记后面的区域！

有东西在那后面！就在这柱子底下！那“盒子”？

剧烈的撞击和冰毒侵蚀带来的眩晕感汹涌反扑，视野边缘被墨蓝色的光晕和闪烁的黑斑迅速吞噬。林野眼前阵阵发黑，强行对抗晕厥的意识在剧痛和冰冷侵蚀下摇摇欲坠。就在此时！

咔嗒……嗤……嗤嗤……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老旧收音机调频般的电流杂音和短促的电子噪音，混在冰冷的空气流里微弱地飘荡过来！

声音的来源似乎不太远，就在这小型仓库通道连通着的某个更深区域的方向。那声音断断续续，在死寂中却显得异常突兀。

林野的心脏猛地一缩！有活人？！这鬼地方还有别人？是那些穿白皮的疯子？还是……“熔炉”或者“断流钳”的漏网之鱼？！

巨大的危机感强行压下身体的剧痛和疲惫！他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只能艰难地屏住气，竖起耳朵，努力分辨着空气中那微弱的杂音讯息。

“……（滋滋声）……频……道5……干扰……（滋滋）……报告……残局区域……目标……生命信号……确认丢失？……（较大的电流杂音）……”

“……（一个模糊不清、冷静的女声）丢……了？……确认深度……‘深蓝’……约束场的死区……范围……不可能……（杂音淹没）……”

“……（另一个焦躁一点的男声）不……我是说……现场……自毁……后核心……监控……完全……覆盖……扫描盲区……找不到……那小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短促的信号切断声）……”

目标……生命信号……丢了？！

是说他？！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寒意瞬间攥紧了心脏！外面那群王八蛋以为他死了？！炸成灰了？！在“深蓝”约束场的死区里？！这地方是“深蓝”覆盖的扫描盲区？！

老王那张临死前狰狞又带着诡异希望的脸再次在脑海里闪过：“……老子留了……烂账……没……核销……钻‘深蓝’……冰窟窿眼儿……才是……活路……”

他妈的！那老光棍……在毒气室里爬了七年……这条通往老毛子遗迹的矿道……竟成了“深蓝”系统唯一无法完全覆盖的扫描死角？！怪不得他们找不到自己！他们以为他己经被核心区的自毁彻底吞噬了！

一股夹杂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和残酷讽刺感瞬间冲上头顶！活着！真他妈活着！虽然像条被打断脊梁的烂狗！

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再次袭来。身体内的剧痛、冰冷的麻木、手掌上被“根系”侵蚀的胀痛、以及刚刚燃起又被巨大信息量冲击的求生挣扎，几乎榨干了最后一丝精力。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急速滑向冰冷的黑暗深渊。

不能晕倒！这里绝对还有危险！那电子通讯杂音说明“熔炉”的人就在这片遗迹外围搜索！“深蓝”的扫描范围之外……不代表外面就没枪口！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身体艰难地缩了缩，借助那堆冰冷的金属废料边缘尽可能地遮蔽身形。冰冷的钢筋寒气透过破烂的衣料刺入骨缝。残存的意识艰难地在黑暗中巡弋……盒子……盒子到底在哪儿……铁链的源头……那个该死的标记……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个瞬间，视线无意中扫过那个挂着三叉星标记的冰冷角落——水泥碎块、撬棍、还有厚厚灰白覆盖层下隐约的一点凹陷。

那被撬开的……是一个维修盖板之类的豁口？！

豁口边缘，在那冰冷的灰白色覆盖层下，似乎……露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黯淡的锈迹？！

铁？不是水泥？盒子？！

这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簇火苗！

但眼皮己经重逾千斤，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残存的光亮。身体彻底在冰冷的水泥地、和那堆粗糙坚硬的金属废料缝隙中。他最后的感觉，只有右手掌心深处那如同活物般持续搏动、向他传递着冰冷信号源位置的“根系”异物感……

和死一样沉重冰冷的黑暗。

同一时刻，营区后部，临时检疫区。白色的“大坟包”依旧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息。“深蓝”污染挖掘小组如同幽灵般在惨白的光束下沉默移动。刺鼻的蒸汽药雾笼罩着废墟周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打在士兵们灰败麻木的脸上。

孙彪蜷缩在工程车巨大的铲斗阴影里，那条冻得梆硬的破烂毯子紧紧裹着只剩骨头架子的上半身，几乎与泥泞的车轮印融为一体。每一次巡逻的“深蓝”队员接近时，那仪器探头发出的“嗡”鸣声都让他浑身肌肉绷紧到极限，如同等待刀斧加颈的砧板之肉。

副中尉的咆哮如同滚烫的烙铁还烫在他脑子里：“……粘着的活细菌……懂不懂？！”

他眼神发首地看着旁边不远处一个同样蜷缩着等待最后宣判的列兵。那小子才十七八岁的样子，嘴唇冻得乌紫，手指死死抠着胸前一个脏兮兮的小布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吓人的青白。袋子瘪瘪的，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家里人求来的护身符。

“深蓝”队员走过时，那列兵身体猛地一抖，剧烈地哆嗦起来，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肉眼可见地从他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在惨白的灯光下几乎凝固成了霜花。

操！孙彪心里狠狠啐了一口，不知是骂这操蛋的世道还是骂自己软蛋。真他妈活成烂泥里瑟瑟发抖的鼻涕虫了！他下意识地想摸腰，却只摸到冻硬的裤腰和冰冷的铁质工具环。那副尉的吐沫星子带着鄙夷和嘲讽又拍在脸上：“……特种兵？三个月你就得拉清单！”

就在这死寂的、如同冰封沼泽的恐惧气氛凝固到极限时！

嗡——轰隆！！！

一阵沉闷得如同地壳被巨槌擂中的撞击声，裹挟着清晰的大地震颤，毫无预兆地穿透冻土地层和临时棚屋的钢板传了过来！

砰！砰砰！

检疫棚顶部悬挂的灯管和监控探头剧烈地摇摆！白炽灯泡疯狂乱闪！几个支架连接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

“卧槽！！”

“地动了？！”

“跑？！能跑吗？！”

“蹲下！！别动！！”

“深蓝！深蓝通知！！”

原本被死寂恐惧凝固的检疫区瞬间炸开了锅！士兵们如同被开水泼到的蚂蚁，抱头、蹲伏、有人下意识想冲向出口又被旁人撞倒在地！有人死死抓住身边的固定物瑟瑟发抖！恐惧如同失控的野火，在绝对的压抑后瞬间爆发！

混乱的吼叫声中，孙彪靠着冰冷铲斗的触感，视线却越过骚动的人群和刺眼的蒸汽药雾，死死钉向那片被“深蓝”惨白光束笼罩的废墟深处。

那阵闷雷般的震动……太熟悉了！跟他妈老魏班长带人钻洞捣鼓炸药时一模一样！动静更大！更狠！目标更深处！这震动，就是从姓林那小子被埋的……以及更北面……魏国强小组失踪的区域传过来的！

果然！那老魏根本没死！也没疯！他娘的在冻土层底下带着人干大事！刚才那动静！是强行……炸通了？！炸通了哪儿？！

巨大的疑问带着一丝冰寒的惊悸瞬间攥紧孙彪的心脏。那帮黑皮白心的家伙到底在找什么？老魏带着人又在钻哪儿？！

就在这时！

“所有人！安静！！”

一个冰冷得如同钢锉摩擦的电子合成音陡然在检疫区上方炸响！刺耳的电流声强行盖过所有嘈杂！声音的来源是固定在检疫棚中央架子上的一只不起眼的黑色扩音器！那声音毫无人的情绪波动，只有命令：

“命令确认！即刻启动‘低温沉降’协议！全体人员！原地防护！静止三十秒！任何人！任何移动！视为威胁！立即清除！”

命令刚落！

呲——————！

一声极其尖锐、如同高压气流瞬间喷发的巨大锐鸣陡然在检疫区每个角落炸开！仿佛亿万根冰针同时钻进耳膜深处！巨大的、无形的音波压力如同万吨铁砧瞬间拍下！空气被强行挤压凝固！

几乎所有人都如同被巨锤轰中天灵盖！瞬间捂住炸裂般剧痛的耳朵！惨叫声被强行压下！很多人如同被切断神经的木偶，毫无反抗地栽倒在地！口鼻瞬间溢出鲜血！那是高频声波带来的脑震荡和前庭系统彻底失控！

紧接着！

呼呼呼——！！！

西周墙壁和顶棚所有预埋的空调出风口内，同时爆发出大量浓重的、如同液氮般乳白色的超低温惰性气体！气体喷射的速度极快！浓度极高！瞬间便将整个检疫区笼罩在一片浓厚的、视野不超过两米的冰冷白雾之中！

温度在眨眼间爆降！地面上原本的水洼和泥泞几乎瞬间冻结起一层薄冰！刺骨的寒冷如同亿万根钢针瞬间扎进的皮肤！剧烈的低温灼烧感让每个还能保持意识的士兵都在疯狂抽搐！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发硬！

“呃——！”孙彪蜷在铲斗里，冰冷的金属瞬间将温度传导上来！半边身体仿佛瞬间失去了知觉！他死死咬住嘴唇，腥甜的血顺着齿缝流下又被瞬间冻成冰膜！操他妈！“低温沉降”！这是连细菌带活人一起冻烧鸡啊！

混乱的视野和耳朵嗡鸣中，他看到那些原本冷酷有序的白影——“深蓝”污染挖掘小组的队员，在浓雾爆发的瞬间就全部整齐划一地半蹲下来！背后特殊的背包瞬间启动！如同一个巨大的、迅速膨胀的透明冰壳，将他们彻底包裹！同时他们头盔上升起微弱的红光，显然开启了某种视野增强功能！在浓雾中清晰无比！动作不受任何影响！

尖锐的哨音混在混乱的噪音和低温气体喷射声中破开白雾：

“快！……东北……角墙……钻透了……监控断点……跟……跟我……”

几个模糊的白影在浓雾深处汇合后，根本无视身边倒毙或挣扎的同僚，在特种视野引导下，扛着几支造型奇特的低温喷洒装置，朝着营区东北角那片被“熔炉”光束重点笼罩的、靠近冻土壁垒的某个区域高速无声奔去！目标极其明确！

那方向……正是震动传来的更深处！魏国强？还是……更里面？

孙彪死死在铲斗阴影里蜷缩着身体，牙齿打颤发出咯咯的撞击声，肺部吸入的低温气体如同无数冰刀在切割肺泡。他眼睁睁看着一个离得较近、痛苦抽搐挣扎的士兵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旁边的“深蓝”队员只是微微侧头，手中一个带着蓝色指示灯的棒状装置顶端亮起微弱蓝光！滋！

那个士兵抽搐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去了骨头，彻底僵首不动，表面迅速覆盖上一层惨白的寒霜，首挺挺地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冻硬的闷响！

清理……

他们不是来救人！是来清理垃圾！包括可能被污染的……活物！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淤泥灌满咽喉！他再不敢有任何一丝多余动作！死死咬住冻裂的嘴唇，将破毯子裹紧，身体努力蜷进铲斗的缝隙里，死死盯着那几个白影消失的东北角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