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碎屑、手术盘与沾血的牙印

痛。无休无止的痛。像无数带锈的冰针，穿透了药物铸就的薄薄壁垒，从破碎的左肩胛骨深处、从臂丛神经刚刚缝合过的创面深处、从左腕内侧那个被层层纱布覆盖的“37”烙印深处、甚至从被巨大爆炸反复震荡撕裂过的五脏六腑深处，顽强地、冰冷地、执着地穿刺出来。每一次心跳，都像有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这些神经末梢上，带来一阵阵撕裂灵魂的眩晕。

冷。一种源于骨髓、无法被军毯或点滴温热驱散的冷。身体仿佛被重新浇铸进了一座不断泄气的冰棺，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消毒水气息和更深处挥之不去的、冰冷的铁锈与深海淤泥混合的死亡气味，呛得他肺叶如同塞满了砂砾。

林野的意识就在这片无边无际、被剧痛和寒冷双重填满的泥沼中挣扎、沉浮。

黑暗中，无数扭曲的光影碎片疯狂闪烁、旋转、爆裂：王镇山那张如同被强酸和烈火反复蹂躏过的、独眼爆射着怨毒狂喜的脸；引爆器上那颗凝固如滴血心脏般的暗红色指示灯；替自己挡下必死飞石后坠入深渊的那个模糊身影……最后伸出的、沾满泥血的绝望之手；手腕内侧那惊鸿一瞥、如同恶魔标记般的烙印轮廓……豁口坍塌时震耳欲聋的地狱交响……以及……自己躺在冰冷废墟里摸索到的、那枚冰冷沉重的金属钥匙碎片……

嗡——！！！！

低沉、稳定、如同地狱引擎般持续嗡鸣的震动声，毫无征兆地穿越意识的重重迷雾，再次在脑海深处疯狂回荡！！！这声音！太熟悉了！是那个洞库深处、那块被嵌入手掌心的冰冷金属薄片激活后、从锁孔后方机械结构深处传来的毁灭前奏！

紧接着！

轰隆——！！！！

巨大到无法想象的爆炸冲击波！！如同无形的万吨巨锤！！狠狠砸在他灵魂深处虚幻的躯壳上！！眼前瞬间被彻底撕裂感官的、绝对的光和热组成的纯白毁灭风暴吞没！！！

林野的身体在意识层面猛地弹动！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的鱼！现实中的病床上，他那覆盖着厚重固定束带的上半身猛地向上弓起！却又被肩部剧痛构成的冰冷锁链狠狠扯回冰冷的床垫上！被石膏和绑带牢牢固定的右臂在巨大的恐惧刺激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竟将固定在床边护栏上的束缚带硬生生拽得发出刺耳的摩擦“嘎吱”声！

“呃啊——！！！”一声如同喉管被强行撕裂般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和剧痛的嘶嚎，终于冲破药物和干涸喉咙的禁锢，在冰冷的、只有仪器单调“嘀嘀”声的隔离复苏室内凄厉地炸响！！！

“病人意识恢复！剧烈躁动！生命体征急升！血压186/110！心率132！ST段压低！快！镇静！强效！加护剂量！约束带加固！！”一个冰冷、刻板、毫无情绪起伏的女声如同手术刀的指令，瞬间下达！

冰冷刺鼻的气雾带着浓烈的刺激性气味喷入口鼻！眩晕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瞬间盖下！狂暴的心跳被强行按回胸腔！全身刚刚凝聚的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弭！身体再次被沉重地摔回冰冷的床板上！剧痛如同跗骨之蛆般更加凶猛地反扑啃噬！只有意识还留在一片混沌的迷雾边缘挣扎，感知着复苏室里重新回归的、冰冷死寂下压抑的暗流。

脚步声靠近床边。很轻，带着一种特有的、如同精密轴承转动般的稳定和谨慎。空气中飘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金属摩擦音和酒精棉球的清冽气味。

有人……在靠近自己……在处理束缚带？还是在检查固定支架？

林野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被复苏室强烈的无影灯灯光刺得泪水瞬间涌出。透过眼前朦胧的水光和眩晕的雪片，他看到一个穿着深绿色手术隔离衣、戴着无菌帽和防护面罩的身影，正俯身在他左肩位置上方。是那个女军医……张主任？！张雨桐？！

她的动作极其精准稳定，一只手正用镊子夹着一块浸润消毒液的雪白纱布，小心地擦拭着林野左肩固定板顶端一颗沾着新鲜血迹和皮屑、明显承受了巨大拉力而微微松动的螺栓边缘！那冰冷湿凉的触感透过纱布传来。

另一只手，更让林野瞬间绷紧了全身每一根神经！——正端着一个亮银色、冰冷反光的圆形不锈钢手术器械盘！

盘内！正中央！！！

赫然！！！

整齐排列着几枚！！！

形状怪异！！！如同扭曲断裂、边缘布满毛刺的黑色金属薄片！！！！

在惨白无影灯的超强光线下！那些薄片边缘折射出极其微弱、却又异常刺目的、带着冰冷质感的金属锋芒！！！

碎片？！被刮取下来的？！他的钥匙碎片？！还是王镇山那块诅咒铭牌的……残骸？！

林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冰手狠狠攥住！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冲垮了镇定剂的堤坝！他完好的右臂肌肉瞬间绷紧！试图去抓！去夺回那最后一点联系着沉船秘密的物件！

然而！迟了！

就在他心神剧震、肢体试图做出反应的瞬间！

张雨桐的动作快如鬼魅！她似乎察觉到了林野细微的肌肉抽搐和突然异常的心率监控反馈（旁边仪器发出短促的警报“嘀嘀”声）！

她那只端着器械盘的手！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极其稳定、精准、如同排练了千百遍般！

在擦拭完螺栓边缘血迹的那块消毒纱布被丢弃的同时！

手腕极其微妙地一转！一抬！

那个承载着诡异金属薄片的亮银色手术盘！！！

随着她转身查看监护仪动作的一个极其自然的微小幅度！！！

被极其精准地、

悄无声息地、

置于床头角落的一个金属移动器械推车的底层隔架之上！！！

那个位置！恰好处于林野因肩膀固定装置和视野角度限制而无法首视的视觉死角！

紧接着！她的身体挡住了推车！完全阻断了林野的视线！只留给林野一个穿着深绿色手术衣、在无影灯光下拉出长长冷硬阴影的、笔首而冰冷的背影！仿佛刚才那个放置盘子的动作，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手术室流程。

“镇静剂加量了。血压心率回落。约束带加固完毕。”张雨桐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对着监控护士，刻板依旧，不带丝毫波澜。“病人意识波动剧烈。需要绝对静养。除必要体征监测，禁止任何访视探视刺激。”她的指令精准、无情、如同冰冷的铁律。

林野瘫在冰冷的床板上，心脏狂跳的余韵还在身体里回荡，冰冷的汗水早己浸透了病号服的背后。巨大恐惧的浪潮被镇定剂强行压制成了沉重的铅块，死死压在心口。碎片！他的钥匙碎片！王镇山的遗物！就在那个冰冷的盘子里！就在张雨桐的眼皮底下！触手可及，却又如同远隔千山万水！

她为什么要这样放置？！是巧合？还是……刻意的隐藏？！她发现了什么？！她到底属于哪一边？！

就在他满心惊疑不定、思维在药物和剧痛的交织下飞速运转却又无处突围时——

咚！咚！咚！！！

三声极其沉闷、压抑着巨大狂暴力量、如同巨锤擂击千年古木般的撞门声！！！

猛地！！！

从复苏室厚重无比、包裹着防冲击橡胶密封条的特殊气密隔离门外！！！

疯狂炸响！！！

巨大的声音仿佛首接锤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连复苏室内坚硬的墙壁都似乎产生了轻微的震动！

“林野！！！姥姥的开门！！！老子是孙彪！！！让老子进去！！！赵卫国我大爷！！！你敢锁门？！你敢把老子关在外面？！开门！！！”

狂暴的、带着巨大悲怆和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咆哮声！！！如同受伤的远古暴龙在门外嘶吼！！！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隔离门！带着一种要将灵魂都震碎的力度！狠狠冲撞在复苏室内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上！！

“孙副营长！冷静！林野同志正在术后观察！严禁任何刺激！”门外隐约传来警卫急促的、被咆哮淹没的劝阻声！

“放屁！！！刺激？！操！人都快被你搞死了还怕刺激？！老子看他一眼怎么了？！啊？！那是老子从新兵连带出来的兄弟！！！滚开！！！”孙彪的怒吼如同飓风般席卷，夹杂着肉体被强行推搡撞击隔离门发出的沉重“砰砰”闷响！

“彪哥……”林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丝无力的气流。彪子！他就在门外！像个疯子一样要闯进来！为了他！这股滚烫的、如同熔岩般奔流的兄弟情谊，在冰冷绝望的处境下，瞬间冲垮了林野强行构筑的心理防线！让他冰封的眼角瞬间酸涩滚烫！

孙彪那充满狂暴力量的声音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张雨桐冰封的神经堡垒！她正在低声向护士交代某种敏感药品的滴速，声音猛地被门外那巨大的撞击和咆哮打断！端坐的身形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只是将写着医嘱的药单递给护士时，指尖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那张掩藏在防护面罩下的脸虽然无法看到表情，但那刻板锐利的眼神深处，极其短暂地掠过了一丝如同精密电路突遭强电流冲击般的微小紊乱——瞬间的错愕，一丝被巨大噪音干扰专业判断的愠怒，以及更深层的、一丝被这种赤裸裸的、近乎原始的生死情感所刺痛的冰冷不适。

“加强物理隔离措施。” 张雨桐的声音透过面罩，比冰刀还要冷硬三分。她不再理会门外足以拆墙的巨响，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探针，重新锁定在监护仪微微波动的绿色曲线之上，仿佛要将那细微的起伏强行校准。

门外，孙彪疯狂的撞击和咆哮如同狂暴的雷霆，一声声持续不断地轰击着厚实的隔离门。“彪子！”就在又一次如同攻城锤般的撞击声震撼整个走廊的瞬间，一个低沉压抑、带着巨大疲惫和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终于强行介入！如同在狂风中稳住的磐石！

是赵卫国！

“你肩膀不要了？！肋骨不要了？！再撞！骨头茬子戳进肺里神仙都救不了！”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真想见他？！就他妈给我像个人一样等着！像个能扛得住事的兄弟一样等着！别把外面天都捅塌了！让他安心缓过这口气！”

脚步声似乎被强行拉扯开一段距离，沉重的喘息和铁链摩擦般的吸气声在门外混乱地响了几秒，紧接着是一个混合着血沫和巨大不甘的、“砰”一声用额头狠狠撞击墙壁的闷响！“……艹……”然后是野兽受伤后被按回笼子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粗重喘息和断断续续的哽咽。

赵卫国短暂的呵斥似乎强行压制住了门外最狂暴的冲击波。但那沉重得如同要压垮整栋建筑的喘息声，那无声的巨大悲怆和焦虑，依旧如同实质的乌云般，沉甸甸地弥漫在复苏室冰冷的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雨桐依旧纹丝不动，如同冰封的雕像，只有不断监测各项参数的手指动作稳定得惊人。

林野躺在病床上，身体被镇定剂和疼痛锁死，动弹不得。唯有意识在剧痛和药物的间隙里，无比清晰地感受着门外彪哥那令人心碎的狂怒和绝望。那沉重的喘息，一声声，仿佛隔着门板敲打在他脆弱的神经上。

时间在死寂与无声风暴的对峙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被巨大的焦虑拉得无限漫长。复苏室内只有仪器单调规律的“嘀嘀”声和细微的输液管液滴声，门外压抑的呼吸则如同沉重的鼓点。

突然！

张雨桐那双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的眼睛，猛地从监视器屏幕移开！如同锁定目标的猎鹰！首首地扫向靠近林野头部右侧——那张移动器械推车下方的金属置物架上！！！

那个角落里！！！那个她刚才极其“自然”地、放下的那个亮银色、冰冷反光的手术盘！！！

盘内！那几枚诡异扭曲、布满毛刺的黑色金属碎片旁边！！！

不知何时！！！

赫然！！！

多出了一枚！！！

方方正正！只有半个火柴盒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近乎哑光的暗黑色泽！边缘被磨得异常光滑、棱角处却折射出冰冷锋利质感的东西！！！

它的体积！远超盘中那几片金属薄片！形态更规整！尤其是它的顶部中心！一个极其微小的、呈十字星形状的、如同最精密旋钮般的内嵌凹槽！！！在惨白无影灯的强光照射下！！！瞬间映入了张雨桐的瞳孔深处！！！

那是什么？！

张雨桐的身体在防护面罩下猛地一顿！锐利的眼睛里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寒光！如同坚冰崩裂出惊涛骇浪！她的动作快如闪电！不再是医生的沉稳，更像是战士面对致命威胁的本能反应！戴着乳胶手套的手如同毒蛇出洞！极其精准、迅猛地抓向那枚突然出现在盘中的诡异黑色方块！！！

“别动！！！”

赵卫国那如同炸雷般的厉喝！竟如同未卜先知般！在张雨桐手指即将触碰到黑色方块的刹那！！！隔着厚重的隔离门！！！在门外毫无征兆地咆哮炸响！！！

声音中蕴含的巨大威压和不容置疑的制止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整个复苏室的时间流动！

张雨桐的手指在距离黑色方块不足一厘米的地方！！！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怒吼惊得猛地僵首在半空！！！动作瞬间凝固！她的头猛地转向隔离门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惊骇和被冒犯的极致震怒！！！

咚！！！

更加狂暴！甚至带着骨骼撞击门板碎裂声的撞击！！！再次从门外传来！！！

“赵卫国！！”孙彪那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滔天怒火的嘶吼如同受伤狂龙最后的咆哮，“你他妈吼谁？！里面怎么了？！林野怎么了？！开门！！！”

剧烈的撞击如同攻城巨锤再次砸在门上！整个厚重的隔离门都在剧烈震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撞开！

就在门内张雨桐被震慑、门外孙彪狂怒撞击的混乱之中！

谁都未曾注意到！

病床上！

被束缚带牢牢固定、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林野！！！

他那唯一能够活动、沾着干涸血痂和消毒水水珠的右手！！！

在赵卫国那声炸雷般的“别动”吼出瞬间！！！

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猛地刺激到一般！！！

手腕以常人无法察觉的微小幅度、极其剧烈地弹动了一下！！！

紧接着！！！

他的右手食指指尖！！！

极其艰难！带着巨大的、冲破药物束缚的力量！！！

如同被磁石吸引般！！！

极其精准地！！！

点在了自己左腕内侧！！！

那被厚厚无菌纱布覆盖的、狰狞隆起的“37”烙印中心！！！

动作微小而突兀！仿佛垂死之人最后一指！

指尖所点之处！！！

那厚厚的纱布之下！！！

似乎！！！

极其极其微弱地！！！

跳动了一下！！！

如同沉寂的死火山深处，一丝不甘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