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绷带、银盘与凝固的血迹

光。惨白的灯光。冷硬。带着金属和消毒水特有的、如同刀锋刮过骨头般的冷感。

痛。痛是现在唯一真实的坐标。像无数根烧红的铁线，从破碎的左肩胛骨深处、从冰冷麻木的左手腕内侧那个暗红色的“37”烙印深处、从身体各处被石块砸裂擦破的皮肉深处、从每一寸被巨大爆炸反复震荡过的骨缝里，密密麻麻地蔓延出来，勒紧了他残存的神志。每一次试图捕捉意识，都像是从冰冷的粘稠沥青里硬生生拔出被尖刺钩住的手脚。

冷。一种源自骨髓深处、无法驱散的寒意。身体像是被反复浇铸在了一层厚厚的不化冰壳里，冷得连痛感都蒙上了一层隔膜的钝感。即使盖在身上厚厚的军毯传递来的些许温热，也无法穿透这深植于生命的严寒。每一次虚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的剧痛和浓重的铁锈腥气。

声音……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灌满冰水的棉花……

“……左肩…肩锁关节重度粉碎…远端骨折…多块游离碎骨…臂丛神经严重挫伤…肌群大面积撕裂…上夹板固定了吗？！…左腕内侧皮肤二度烧伤？创面不明凝固坏死？取样！快！血常规呢？……血压骤降！…血氧还在掉……加挂代血浆！立刻送手术室！感染高危！通知手术室准备骨外科和清创联台！……”

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竭力压抑的焦灼。刻板，冰冷。江哲？！那个地下医疗点里如同精密仪器的医生？！是他？！还是他的同类？

意识艰难地试图从冰冷沉重的海面下向上挣脱。林野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沉重的眼皮，仅能捕捉到短暂晃动的一片惨白模糊光晕，随即又被眼皮沉重的拉力拖回黑暗。手术室？要动刀？把他像机器零件一样拆解、焊接？王镇山那张半人半鬼、独眼充斥着疯狂与怨毒的脸庞再次在他即将散乱的意识边缘扭曲浮现……引爆器上凝固的暗红指示灯……替自己挡下必死飞石却坠入深渊的那个模糊身影最后伸出的、沾满泥血的手……豁口坍塌时地狱般的巨响……那只手手腕上隐约可见的、似曾相识的烙印轮廓……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困兽被压断脊骨前的悲鸣，从林野沾满血痂的唇齿间挤出。不是他刻意为之，完全是身体在剧痛和恐惧双重碾压下本能的抽搐反应。

“……别动！伤员恢复浅层意识！意识波动引发血压异常！镇静！0.5单位！”刻板医生的指令几乎随着他这声呻吟响起。

林野感觉左臂臂弯一阵细微的针刺感，随即一股极其沉重、如同铅水灌脑般的麻痹感迅速弥漫开来，强行压下了他所有的应激反应和思考能力，也将他努力凝聚的一丝清明彻底搅散。身体软了下去，只剩下沉重的、被药物强行压制的粗重喘息。最后残存的听觉中，似乎捕捉到一个更加熟悉的声音片段，如同从遥远战场边缘传来的断续电波，带着他极为熟悉的、标志性的疲惫、暴躁以及一丝被强行控制的巨大焦虑：

“……那小子骨头硬…死不了……先救…人…坑里的……快……活要见人……”

彪子？！孙彪的声音？！他还活着？！他在指挥？！指挥救谁？坍塌坑里替自己挡下石头的那个人？！那声音断在电流的杂音里，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狂怒和无法掩饰的关切。

药物强行拖拽着意识沉入冰冷的黑暗深渊。这一次的黑暗更加纯粹，连破碎的痛苦回忆都被剥离，只剩下深不见底、死寂无声的虚无。不知沉睡了多久，或许只有几个小时，或许己过一日。再次被极其强烈的、源于伤口的尖锐痛楚刺醒时，眼前景象终于清晰。

不再是简陋的医疗点帐篷。他躺在一间充斥着高强度冷白LED灯光和无处不在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空间不大但极其规整。身下是冰冷的金属担架床，床头被摇起一个微小的角度。左肩臂和上半身被复杂而精准的白色高分子塑形固定板牢牢锁死，密布其上的是数道坚硬的固定束带和螺栓卡扣，确保那千疮百骨的左肩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的移动。胸前同样覆盖着大面积的加压固定装置和透明的引流袋。冰冷的液体通过手腕上重新打好的留置针源源不断地输入。每一个轻微的动作企图，都会立刻换来固定板内肌肉撕裂般的剧痛以及骨缝里无数细针攒刺的警告。

这里是部队医院的急救隔离手术准备间？还是某个更特殊的“接收区域”？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疼痛牵扯着神经，视野摇晃模糊。一个穿着全套深蓝色无菌手术衣、带着口罩和医用防护面罩的身影正站在床尾稍远的位置操作着什么，背对着他。那人动作沉稳，带着一种外科医生特有的、近乎无情的专注。

不是江哲。轮廓更……纤细些？女性？林野无法确认。只有那双露在帽檐和口罩之间、被面罩弧面略微放大的眼睛，锐利如手术刀，此刻正微微低垂，专注地审视着放置在床头无菌托盘上的一件物品。

林野的目光下意识地也被那托盘吸引过去。托盘是标准的亮银色无菌金属盘，盛放着无菌药棉、消毒剂瓶罐等物。而此刻，在那一堆医用品的旁边——

一枚薄薄的金属片！

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覆盖着厚厚的黑泥、暗红色的血痂以及尚未清理干净的黄褐色粘稠油污混合物！边缘在无影灯的冷光下折射出极其微弱的、属于金属本身的锐利锋芒！

是它！那个地下医疗点铁皮箱被砸开后露出的铭牌碎片！那个刻着“L-3-钻头”和“锁头刻37”的血腥诅咒之物！那个他扑向锁孔、嵌入凹槽、最终导致地狱之门敞开的——钥匙的一部分？！它……被捡到了？！

林野的心脏猛地一缩！被药物强行压制的恐慌和愤怒再次冲击着虚弱的身体。完好的右臂因紧绷而扯动左肩伤口，固定板内发出更加清晰的疼痛警告。

那双正在审视金属碎片的女医生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林野细微的抽搐和骤然急促紊乱的心电监护反馈。她并未立刻回头看他，目光只是极其短暂地在林野惨白的面孔和汗湿的额角上一掠而过，随即更加专注地落回托盘里的金属薄片。

她伸出一只带着外科医用乳胶手套的手。动作精准稳定，如同拈起一枚脆弱的、价值连城的生物标本。没有使用镊子，纤长的手指隔着无菌手套，极其小心地捏住金属碎片边缘一个没有污垢沾染、仅有些微划痕的小小角落。她的目光，锐利得似乎要穿透那层厚重的、混合着血与锈的污垢外壳。

拿起。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的另一只手，拿起托盘里一块沾着透明专用除锈液的雪白纱布，动作稳定而细腻地、极其轻柔地、如同拂去蒙尘明珠上的最后一点灰烬般——极其极其小心地擦拭了一下污垢覆盖下金属片表面的一个特定区域！

那个区域！林野记得！正是刻着“37”数字的位置！污垢被擦拭掉了一小块！露出了下面冰冷坚韧、带着微微金属光泽的底质！以及——

那深深刻印在金属肌理里、边缘被厚厚的污垢勉强盖住顶缘的、清晰的“3”的阿拉伯数字凹槽！！！！

就在女医生那精准无比、力度恰到好处的一擦之下！

一小片粘附在数字刻痕凹陷内部壁面上的、极其微小、如同尘埃般的……带着新鲜刮擦痕迹的……

暗红色碎屑！！！

被她手中的纱布极其精准地、极其完整地从刻痕内壁分离了下来，粘附在了洁白的纱布纤维上！！！

暗红色的碎屑？！那是什么？！金属刮蹭留下的氧化皮屑？！还是……更可怕的东西——在洞库塌陷前那一瞬间，从某个绝望伸出的、带着烙印的手腕上……刮下的皮屑？！？！

林野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巨大的寒意席卷全身！难道她……他们在……提取血迹样本？！检验那血迹和皮屑？！追查那个坠落者的身份？！追踪自己手腕烙印的来源？！

女医生将那枚沾到暗红碎屑的纱布部位极其小心地抬起，凑近防护面罩的透明挡板仔细观察。只看了片刻，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微微眯起。没有任何停顿，她立刻用一个极其微小、精准到分毫的动作，用另一只手持握的、消过毒的精密尖头取样棉签——沾取了一滴托盘里另一瓶透明澄清的液体——极其精准地涂在那片粘着碎屑的纱布纤维之上，然后极其迅速地旋转棉签，将沾染了液体和碎屑的棉花头部稳稳地旋入一支透明预封装无菌毛细试管口里！整个过程如同在显微镜下作业，精准、高效、无声。

那是……DNA保存液？！她在提取……生物样本？！

紧接着，她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快如闪电！立刻将这支封存了关键碎屑样本的毛细管放入一个特制的、内嵌保温防震凝胶的金属便携生物样本箱内！锁扣合死！

随即，她的目光终于完全转了过来！隔着防护面罩，第一次正面对上林野那双充满惊疑、愤怒和剧痛的眸子！

那双眼睛！锐利！冰冷！如同覆盖着万年不化冰层的手术钢！深处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波澜，只有一种如同看待待检标本般的、纯粹的审视与评估！

“准备手术转移！” 她开口了，声音透过面罩显得异常沉闷刻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陈述句，“伤口深度感染高危。左肩粉碎性游离碎骨极靠近臂丛主干。随时引发神经不可逆坏死。需紧急切开复位内固定加感染灶清除。”她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医学冰冷的绝对命令感，随即目光扫过一旁闪烁着警示灯的心电监护仪，“生命体征不稳。加挂强心针维持。两分钟准备完毕送三号手术室！”

她的指令下达得斩钉截铁。旁边的助手（一个同样全副武装的年轻医生）立刻低声应道：“是！张主任！”转身准备器械。

张主任？！林野死死盯住那双冰封的眼睛。是部队医院的权威外科主任？！还是赵卫国特别安排的“技术人员”？这手术……是单纯的救命？还是……一次精密的“检查”和“回收”？！

就在这时！

手术准备间的厚重自动滑门无声地向侧面滑开！门外强烈白炽灯的光线如同实质的光矛猛地刺入！瞬间打破了隔离间内的绝对无菌氛围！

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是闯了进来！军装皱巴且满是干涸的泥浆和深色的、如同喷射状泼洒上的暗红痕迹（不知道是血还是泥浆染的污渍）。脚上的军用皮靴在光洁如镜的无菌地板上留下清晰肮脏的泥水脚印！

是孙彪！

他脸色憔悴到了极点，眼球深陷布满血丝，右臂被吊在身前，打着厚重的白色石膏和固定带，脖子也被宽大的颈托箍住，左额角贴着一块边缘沁出血丝的纱布。但那标志性的浓眉依旧死死绞在一起，那双如同受伤怒虎般赤红的眼睛里，此刻正燃烧着足以将钢铁熔化的狂怒和一丝深藏的……无法言喻的悲恸？！

彪哥！！他还活着！他伤得很重！但他还支撑着站着！

“彪……”林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嘶鸣，想喊，却只有微弱的气流。

孙彪根本没看那张主任！也没看手术准备的动静！他如同飓风般径首冲到林野的担架床边，充血的赤红眼球如同喷火的钢珠死死地钉在林野惨白如纸、因剧痛和虚弱而抽搐的脸上！尤其在他左肩那如同枷锁般恐怖的固定板和左腕那个狰狞的暗红“37”烙印上狠狠剜过！

“操！！！狗日的王富贵（王镇山）！！”孙彪喉咙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带着血沫子的嘶吼！巨大的声音在密闭的隔离间内震耳欲聋！“老子艹他八辈祖宗！！！他他妈炸得倒是痛快！！！人呢？！人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子没亲眼看着他骨头渣子化成灰都他妈不甘心！！！掘地三尺也把那个老狗刨出来！！！挖！！！！”

狂怒的咆哮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了林野脸上和旁边那位“张主任”的无菌面罩上。他仅存完好的左手如同失控的攻城锤，不顾肩膀上吊着的石膏，狠狠砸在冰冷的金属担架床床沿！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担架床都剧烈晃动起来！林野左肩固定的装置瞬间再次传来巨大的撕裂痛楚！他闷哼一声，牙关死死咬住！

“孙彪同志！”那位被称作张主任的女医生霍然转身，声音透过面罩拔高，如同冰锥般首刺孙彪！“伤员生命垂危！情绪波动和外部刺激会导致血压崩溃！立刻出去！或者我叫警卫！！”她的声音冰冷依旧，但那刻板之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怒意！那双冰封的眼睛锐利地锁定孙彪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和沾满泥污的军装。

“艹！”孙彪根本无视张主任的威胁和警告，赤红的眼珠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林野脸上，“废物！你小子命真他妈大！跟个泥鳅似的从鬼门关钻出来了？！看见王镇山了没有？！死之前说了啥？！啊？！他炸了哪里？！那地底下到底有什么玩意儿值得他拉这么多兄弟陪葬？！说啊！！！”

他的声音如同狂暴的鼓点，一下下重击着林野脆弱的心脏和神经。王镇山……那个引爆地狱的身影……替他挡下落石坠落深渊的不知名者……那手腕上的烙印……巨大的负罪感和愤怒同样在林野胸中炸开！他想嘶吼！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左肩的剧痛像绞索般越勒越紧，眼前阵阵发黑，喉咙如同被滚烫的碎玻璃堵死，只剩下更加剧烈而无助的抽气和痉挛。

“彪哥……”林野喉咙剧烈滚动，挤出破碎的两个字。

“你他妈——！”孙彪仅存的左手再次扬起，似乎还想砸床。

“警卫！！！”张主任冰冷刻板的声音陡然拔高到了极限！带着穿透性的命令！

门外立刻传来金属枪械碰撞和急促军靴踏地的声音！厚重的自动门滑开！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

隔离间内壁悬挂的巨大防辐射落地玻璃观察窗外！一个人影如同标枪般钉立！

正是赵卫国！

他不知何时己经赶到，透过厚厚的、如同冰层的玻璃墙面，正冷冷地注视着里面发生的一切！他身上的军装同样风尘仆仆，沾满灰烬，肩章有些松脱。头发沾满风干的泥屑凌乱。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脸！左半边脸颊从颧骨到下颌边缘，一道新鲜的、边缘微微发红翻卷的巨大擦伤伤痕，如同被火舌舔过般狰狞！伤口显然是爆震或高速碎石冲击造成，边缘嵌着难以清理的微小灰黑石屑，混合着未干涸的血迹，在惨白的灯光下形成一种极其骇人的强烈视觉冲击！

但比伤口更刺眼的，是他那双眼睛！

锐利！深邃！冰冷！如同西伯利亚荒原上亘古不化的寒冰！此刻这双眼睛死死地、穿透观察玻璃、如同两把烧红的钢锥！深深地、无比锐利地钉在——

林野那被固定在担架上、因剧痛和刺激而不受控制剧烈颤抖的右手手背上！！！

更确切地说！！！

是钉在他那只唯一能活动的手背皮肤之上！！！

一个极其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沾着的污迹！

那是一粒极其极其微小的、只有芝麻粒一半大小的、泛着金属冰冷的灰色小点！

那是一粒凝固在皮肤纹理和汗毛根部的……

金属碎屑！！！

赵卫国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这粒毫不起眼的灰色碎屑上！眼神深处翻涌着剧烈到足以撕开那层冰封面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