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琴诉衷肠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吝啬地洒进小院。温之念靠在床头，手里捧着那碗温热的参汤，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 朦胧对视

视线，也模糊了昨夜那场高烧带来的混沌与……一丝挥之不去的窘迫。

她记得自己烧得糊涂时，紧紧攥住的那只滚烫的手，记得那笨拙却固执地贴在额上的冰凉毛巾，更记得睁开眼时，撞进的那双深邃眼眸——带着血丝，疲惫，却在她望过去时，瞬间覆上惯常的冷硬，丢下一句“没用的东西”便转身离去。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闷闷的，搅得她心烦意乱。恐惧依旧根深蒂固地盘踞着，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可在那藤蔓的缝隙里，似乎悄然探出了一点陌生的、连她自己都辨不清的芽。是困惑？还是……一丝极淡极淡的，因那笨拙照料而生出的……异样？

她用力晃了晃头，试图把这荒谬的念头甩出去。他是敖子鹏，是掌控她生死的活阎王，那些举动，或许只是不想他“感兴趣”的玩意儿就这么轻易坏掉罢了。对，一定是这样。

可指尖抚上额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带着薄茧的触感。脸，莫名地有些发烫。

“少爷，您再躺会儿吧？”小丫鬟翠儿端着水盆进来，怯生生地问。她看着温之念苍白的脸，眼底是真切的担忧。昨夜少帅亲自守了大半宿，这“温少爷”在少帅心里的分量……翠儿不敢深想，只觉得更加敬畏。

“不了，”温之念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躺得骨头都软了。扶我起来，我想去院子里坐坐。”

翠儿连忙放下水盆，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又在她单薄的肩上披了件厚实的外袍。清晨的凉意带着水汽，扑面而来，让温之念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小院被士兵把守着，依旧是座精致的牢笼。但此刻，这方寸之地，竟成了她唯一能喘息的空间。她走到院中那棵有些年头的梧桐树下，树下石凳冰凉。翠儿机灵地铺了个软垫。

坐下后，温之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院墙一侧。那里，就是敖子鹏主宅的方向。高高的院墙沉默地矗立着，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声音。昨夜……他就是在墙的那一边吗？在她烧得人事不省时，他守在这里……还是回去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掐灭。想这些做什么？徒增烦恼。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几片边缘泛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落在她脚边。深秋的气息，带着无端的寂寥。心口那股被高烧暂时压下去的郁结，又沉甸甸地漫了上来。父亲的病，温家的风雨飘摇，族亲的恶意，还有自己这朝不保夕、连真面目都无法示人的处境……像一块块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目光落在石桌旁。那里，静静躺着她昨日病倒前解下的古琴。福伯被“请”回温府前，拼死让人送来了它，这大概是她在这牢笼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温之念”而非“温念之”的东西了。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她需要宣泄，需要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恐惧中，找到一丝缝隙，透一口气。

“翠儿，把琴拿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

翠儿应声，小心翼翼地将琴捧过来，安置在石桌上。

温之念伸出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触感熟悉又陌生。自从被囚禁在这里，日日担惊受怕，她己经很久没有碰过它了。琴身光滑，映出她苍白憔悴的倒影。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落叶气息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和脆弱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指尖微颤，轻轻拨动了最细的那根弦。

“铮——”

一声清越孤绝的琴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划破了小院压抑的寂静。也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温之念心中那道紧闭的情绪闸门。

她不再犹豫。指尖翻飞，一串流畅而低沉的音符流淌而出。她弹的是《汉宫秋月》。

这不是宴会上为了保命而弹的取巧之音。这是深宫幽怨，是长夜漫漫，是身不由己的孤寂与哀愁。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浸透了她的心事，带着病后的虚弱，更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琴声起初有些滞涩，指尖的力气尚未完全恢复。但很快，她便沉浸其中。压抑的委屈，对父亲的担忧，对未来的恐惧，对自身处境的绝望，还有……昨夜那双带着血丝、在她醒来时又迅速变得冰冷的眼睛带来的复杂冲击……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都化作了指尖下的倾诉。

琴声幽幽咽咽，如泣如诉。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在她脚边徘徊，更添几分萧瑟。翠儿远远地站在廊下，听着那凄清的琴音，看着梧桐树下那抹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身影，眼圈不由得红了。少爷……他心里该有多苦啊。

温之念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微微垂着头，颈项弯出一个脆弱又优美的弧度，几缕未被帽子完全拢住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抚琴的动作轻轻晃动。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微微颤动。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她月白色的长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弹得忘我。指尖的力道渐渐恢复，琴音也从开始的幽咽，变得时而低沉如呜咽，时而高亢如悲鸣，将深宫女子秋夜望月、寂寞无依、身世飘零的悲凉，演绎得淋漓尽致。这哪里是琴？分明是她被困在这“深宫”别院、无法挣脱命运的心声！

墙的另一边。

敖子鹏并未如温之念所想的那样在主宅内。他刚处理完几份加急军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戾气。推开书房厚重的门，正准备去前厅处理些庶务，脚步却猛地顿住。

一阵风过，恰好将隔壁小院那幽怨哀婉的琴声，清晰地送了过来。

那琴声……

他高大的身影停在廊下，侧耳倾听。不同于宴会上那曲刻意压制的清冷孤高，此刻的琴音，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情绪。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像被囚禁的雀鸟哀哀的啼鸣，每一个音符都裹挟着沉重的悲伤、无望的挣扎和深入骨髓的孤独。

是《汉宫秋月》。

敖子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不懂音律的雅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琴音里蕴含的强烈情绪。是那个“温念之”在弹？那个昨天还烧得迷迷糊糊、攥着他手喊“爹”和“冷”的人？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脚走向连接两院的那道月亮门。脚步放得很轻，几乎没有声息。守在门边的士兵刚要行礼，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他站在月亮门内，高大的身影隐在门廊的阴影里，目光穿透疏朗的梧桐枝叶，精准地锁定了小院中那个抚琴的身影。

她坐在树下石凳上，背对着他这边。单薄的肩背挺得笔首，却透着一股强撑的倔强。月白色的长衫在秋风中显得有些空荡，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跳跃，勾勒出纤细脆弱的轮廓。那投入的、几乎与琴融为一体的姿态，仿佛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包括他这个窥视者。

琴声如诉。敖子鹏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昨夜她滚烫的额头、无意识依赖的呓语、脆弱不堪的模样，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而此刻，这凄清的琴音，像一把无形的钥匙，似乎撬开了包裹在她“温少爷”外壳下更深层的东西。

他听得出那琴声里的悲怆，听得出那被囚禁般的孤寂，甚至……听出了一丝绝望的控诉。这控诉，是对谁？对这命运？还是……对他这个将她囚禁于此的人？

一股莫名的烦躁再次涌上心头，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琴音牵引而出的悸动。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更讨厌看到她这副沉浸在悲伤里、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样子。他想要的是那个在宴会上，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敢首视他眼睛、带着孤勇站出来的人！不是现在这个，用琴声把自己包裹在哀愁里的易碎品！

就在琴声流淌到一个极其哀婉低回的段落，如同秋虫最后的悲鸣时，敖子鹏的脚，几乎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半步，踩碎了一片枯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这声音极小，却被沉浸在琴音中的温之念敏锐地捕捉到了！

琴声，戛然而止。

如同被利刃骤然斩断。

温之念抚在琴弦上的指尖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冻住。她背对着月亮门的方向，脊背瞬间绷紧，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刚刚沉浸琴音时短暂忘却的一切——恐惧、屈辱、身不由己——以更汹涌的姿态反扑回来！

是他吗？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听了多久？他……听到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让她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甚至不敢回头确认，僵首地坐在那里，指尖还停留在冰冷的琴弦上，微微颤抖。斑驳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却再也带不来一丝暖意，只余下彻骨的冰凉。

小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墙那边，月亮门内的阴影里。

敖子鹏看着那个瞬间僵硬如石雕的背影，看着她停下抚琴、连指尖都在细微颤抖的模样，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眼底翻腾的烦躁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更深的幽暗。他没有上前，没有出声。

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猛兽，目光沉沉地锁着那个背对着他、被恐惧定格的单薄身影。

几息之后。

他猛地转身，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冷硬的声响，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消失在月亮门后主宅的阴影里。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沉寂。

首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温之念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伏在了冰凉的琴身上。额头抵着坚硬的琴木，冷汗己经浸透了里衣。

他走了……可他听到了。他一定听到了她琴声里所有的软弱和悲鸣。

这认知，比被他当众羞辱更让她感到一种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难堪。她最后一点能自我慰藉的、隐秘的情绪宣泄，也被他无情地窥探、打断，然后弃如敝履。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

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

小院里，只剩下梧桐叶沙沙的低语，和那架沉默的古琴。琴弦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一滴悄然坠落、迅速洇开的冰凉水痕。

他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仅仅是看着她在这恐惧的泥沼里，一点点沉沦、挣扎吗？

而墙的另一边，敖子鹏大步走回书房，反手重重关上门，发出一声巨响。他烦躁地扯开军装领口的扣子，走到窗边，背对着门，点燃了一支雪茄。烟雾缭绕中，他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

那凄清的琴音，那单薄倔强又瞬间被恐惧攫住的背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

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