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寂灭的挽歌

厉家的专车，像一口移动的棺材，承载着林晚星彻底寂灭的灵魂，碾过雨声渐歇、冰冷湿滑的路面，驶回了那座华丽而压抑的牢笼。

没有人说话。司机在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后座上那个女人。

苍白得像纸，湿透的病号服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单薄的轮廓。脖颈处被雨水冲得发白的纱布边缘隐隐透着干涸的褐色血迹。赤着的双脚沾满了泥泞和细小的伤口，但她似乎毫无知觉。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被雨洗得过分清晰的景物，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焦点，像两口被抽干了所有泉水的枯井。那里面不再有泪水，不再有悲伤，不再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冰冷死寂。

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望的气息，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比窗外的湿冷空气还要让人窒息。

车驶入厉家那熟悉的、宏伟冰冷的黑色雕花铁门。庭院里昨夜暴雨摧残的痕迹还在，残花败叶狼狈地贴在泥泞的地上。

车门打开，林晚星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司机和闻讯赶来的保镖几乎是半拖半扶着弄下了车。她的腿似乎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量，每一步都虚浮而沉重。赤脚踩在昂贵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带着泥泞和水渍的、极其刺目的印记。

佣人们远远地看着，眼神复杂，却无人敢上前，更无人敢询问一句。主卧的方向，厚重的窗帘紧闭着，透不出一丝光。

她被送回了一个房间——不再是那个阴暗的储藏杂物间，也不是厉沉舟主卧旁边的空置客房，而是被安排在了主楼一层、靠近后园回廊的一个带着独立小卫生间的普通佣人房。空间不大，一张简易木床，一张旧桌子，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带着一股淡淡的、长期无人居住的霉味。

这里离厉沉舟的核心区域足够远。意味着她被彻底放逐到了边缘，像一件碍眼而暂时又无法丢弃的废物。

没有人给她送来干净的衣物，没有送来伤药。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佣皱着眉端来一碗寡淡的清粥和几个冷硬的馒头放在门口，便匆匆离开了，仿佛靠近她都会被那绝望的寒意冻伤。

林晚星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目光和气息。

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

她甚至感觉不到房间的狭小和简陋，感觉不到身上的湿冷和伤口的刺痒。她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械人偶，用冰冷的水简单地冲洗掉手脚的泥泞。冰冷的水流刺激着脚上的伤口，也冲刷着脖颈渗血的纱布边缘，但她毫无反应。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惨白、枯槁，眼球布满了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眼神却空洞得如同没有生命的玻璃珠。

她走到床边，坐下。没有换上干衣服，任由湿冷的布料贴着皮肤汲取着最后一点热量。她慢慢地蜷缩起身体，将冰冷的、沾着尘土和血迹的双脚收上床，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颈窝里，冰凉刺骨。

这小小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点伪装的力气。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巨大到无法承载的虚无和孤寂感。

喉咙里，气管切开后的伤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摩擦的锐痛和风箱般的嘶鸣。寂静中，这声音被无限放大。

“嗬……嗬……嗬……”

像是垂死之鸟最后的悲鸣，又像是从地狱裂缝中逃逸出的、不成调的绝望挽歌。在这小小、简陋而冰冷的房间里孤独地盘旋。

时间失去了意义。一分一秒都如同在凝固的沥青中艰难跋涉。

不知过了多久。

毫无预兆地——

喉咙深处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刀刮般的痒痛！

像是无数个细小的钩子在疯狂地抓挠她的气管壁！

“咳……咳咳！咳咳咳！！！”压抑不住的低咳瞬间暴发！牵动脖颈间的伤发出锐利的剧痛！她弓起身子，身体剧烈的震动使得整个床都发出吱嘎的呻吟！

这咳嗽一旦开始，就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越咳越凶！撕心裂肺！

肺叶在胸腔里疯狂地痉挛、扭曲！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像是要将内脏生生咳碎！气管切开的切口被巨大的力道拉扯着，纱布瞬间又被染上新的鲜红！新鲜的空气被强制灌入，却像带着倒刺的冰棱在刮擦伤口！窒息感如同巨手再一次扼住了她！

“咳咳咳——！嗬……嗬……”咳到后来，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力的呛咳痉挛！喉咙里的腥甜气浓郁得首冲口腔！她知道，是震裂的伤口在流血。

她蜷缩在床上，像个破败的风箱，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和抽搐而抖动不止。眼前阵阵发黑。虚汗顺着鬓角滑落，混着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别的什么液体，浸湿了枕套。

就在这撕心裂肺的痛苦稍稍喘息、咳得几乎脱力的间隙。

一股熟悉的、强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猛冲上喉头！

不同于厨房那一次干呕的刺激感，也不同于吞食龙虾时火烧般的灼痛。

这一次的恶心，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潮水般的汹涌！仿佛是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的污秽！

“呕——！！！”

她猛地侧身扑到床边，对着冰冷的水泥地面猛烈地呕吐起来！

可吐出来的，只有一点点浑浊的胆汁和清水——她几乎几天没有正经进食了。但那股恶心感如同跗骨之蛆，丝毫未减，反而更加汹涌地翻滚起来！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着！

哮喘的呛咳如同点燃了引信，而这无法控制的、凶猛异常的孕吐，就是最终爆炸的冲击波！

吐到最后，只剩下阵阵干呕的空响。每一次干呕都拉扯着腹部深处那片隐秘的地方，带来一阵阵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坠痛。像有个小小的生命在极度的痛苦中，无助地挣扎、抗争、向她发出了微弱的、求生的信号！

林晚星无力地趴在床边，嘴角挂着一丝腥涩的唾液，身体还在因为呕吐的余波和哮喘的窒息感而控制不住地痉挛。汗水彻底浸透了后背的衣物。喉咙里是浓重的血腥味和灼烧般的痛感。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冰冷而颤抖的右手。

指尖沾着地面的微尘。

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试探和难以置信的确认——

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那里依旧平坦。

但在刚才那汹涌的呕吐和窒息般的哮喘双重冲击下，在腹部的阵阵坠痛中……

她清晰地、深刻地、无比明确地感觉到了！

一个微弱却异常顽固的、如同冰层下第一颗破土萌芽般不屈的力量——

在跳动！

孩子……还在！

这个在过敏休克的地狱里、在无麻药清醒的痛苦煎熬中、在母亲离世的巨大悲痛下……顽强地，没有离她而去的……生命！

巨大的、冰冷的、绝地逢生般的狂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死寂的深渊！但紧随而来的，是更加汹涌、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痛苦和恐惧！

她猛地蜷缩回床上，用冰冷的被子死死裹住自己颤抖的身体！手指依旧紧紧按在小腹！喉管里的嘶鸣加剧！无声的泪水——那是确认生命延续的后怕和绝望交织的泪水——汹涌地顺着紧闭的眼角无声滑落！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孩子……还活着……在如此摧残之下……竟然真的……还活着！

可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

是在厉沉舟的地狱里！

是在厉沉舟亲手打造的炼狱中！

是在刚刚失去了唯一至亲的废墟上！

这个孩子……是最后的生命之火？还是下一个祭品？

就在她陷入巨大的矛盾与绝望漩涡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和刻意压低、却难掩娇柔得意的女声。

“……沉舟，你让蔓蔓看看你的领带嘛，都歪了……”是苏蔓甜得发腻的声音。

“嗯。”低沉冷淡的回应。是厉沉舟。他似乎刚回来，就在回廊那边。

脚步声渐近，正是朝着林晚星门外这条狭窄的佣人通道而来！

林晚星全身瞬间绷紧！如同惊弓之鸟！她死死咬住被子一角，拼命压抑住喉咙里翻涌的腥气和喘息，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她不能！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尤其是孩子！

门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沉舟……那个……林姐姐她，还在里面吗？医生不是说她不能有情绪波动？她妈刚走……蔓蔓好怕她想不开……”

苏蔓的声音充满“担忧”，却又隐隐带着一丝试探和期待。

厉沉舟的脚步似乎停顿了一下。隔着薄薄的门板，林晚星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视线落在门板上的重量。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冷硬：

“死了才好。”

西个字，冰冷淬毒。

“省得碍眼。”

他说完，脚步重新响起，似乎不愿再多停留一秒。

“可是沉舟……”苏蔓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人家还是有点怕嘛……毕竟……”

“怕什么？”厉沉舟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敷衍的哄意，“一个连野种都留不住的扫把星而己，死在外面，也脏不到蔓蔓的眼睛。我会让人看着她，不会让她闹腾到你。”

脚步声伴随着苏蔓故作娇柔的哼唧声渐行渐远。

门内。

林晚星蜷缩在冰冷的床上。身体如同被瞬间冻僵！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每一个字！

厉沉舟那冷酷的“死了才好”！

苏蔓那虚伪的“担忧”和“好怕”！

还有那句……“野种”！

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因为确认孩子存活而刚刚跳动了一下的心尖！瞬间冻结了她脸上所有微弱的表情！

滚烫的泪水被冻结在脸颊上！

咽喉中因为哮喘和孕吐带来的腥甜灼痛瞬间被一股更加冰冷的、足以撕裂喉管的恨意所取代！

她刚才……竟然还因为这个恶魔地狱中存活的胎儿产生了一瞬动摇？产生了一丝可悲的怜悯？

可笑！

可悲！

可恨！

她缓缓松开紧按着小腹的手。手心冰凉一片。

不再有犹豫。

不再有恐惧。

只剩下一片……比先前更加冰冷的、淬了毒的、带着毁灭一切的黑暗烈焰的死寂！

孩子……

她的手指隔着冰冷的衣料，再次按上那片隐秘的温热跳动。

那微弱生命的每一次搏动，此刻都像是在黑暗中敲响的战鼓！

不是在请求生存。

而是在无声地、悲壮地宣告复仇的誓言！

对不起宝宝……妈妈的犹豫……是对你最大的侮辱。

她的嘴角，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近乎狰狞地勾起一个无声的弧度，冰冷、决绝、没有任何温度和人性！

我们一起活下去。

不是为了祈求这恶魔的施舍。

是为了……送他们所有人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