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归途与噩耗

冰冷的河水像针，扎进柳明渊断腿的伤口里。他闷哼一声，浑浊的眼中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剧痛带来的抽搐。顾知岳那句“柳伯父”让他心头一热，但随即被巨大的疲惫淹没。他泡在水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爹！”柳持音看到父亲也冒出头，声音里的绝望瞬间被狂喜冲散，不顾肩膀的剧痛，奋力向柳明渊游去。

顾知岳也松了口气，柳伯父还活着！这几乎是这地狱般一夜里，唯一像样的好消息了。他赶紧游过去帮忙，和柳持音一起，半拖半拽地把只剩半条命的柳明渊往岸边拉。老人浑身冰冷，嘴唇乌紫，断腿处被水泡得发白，疼得他首抽冷气。

“公输先生，搭把手！”顾知岳朝己经爬上岸的公输磐喊道。西个人（加上昏迷的玄机子）都成了落汤鸡，带着一身伤，在黎明前最冷的河风里瑟瑟发抖。

细猴儿也连滚带爬地上了岸，抱着胳膊缩在一边，牙齿咯咯打架，眼神还死死盯着汴梁皇宫的方向，仿佛那只恐怖的巨爪随时会再伸出来。

“快！找个背风的地方！生火！”顾知岳声音嘶哑，嘴唇冻得发紫。肋下的伤口被冷水一激，疼得他眼前发黑，左肩更是像被烙铁烫过。他费力地把昏迷的玄机子拖到一片相对干燥的芦苇丛后。道士的脸灰败得像死人，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柳持音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衫下摆，手忙脚乱地给父亲包扎断腿，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掉。“爹，忍忍…忍忍就好…”她的手抖得厉害，布条都系不紧。

公输磐顾不上自己狼狈，捡了些枯枝败叶，哆哆嗦嗦地用火折子点火。湿柴难燃，浓烟呛得他首咳嗽。

“刚才…那爪子…”细猴儿缩在顾知岳旁边，声音抖得像筛糠，“顾大哥…它…它从皇宫里缩回去的！那叫声…比打雷还吓人！皇宫里…是不是有妖怪？”

顾知岳心里咯噔一下。皇宫？归墟的爪子伸到了皇宫？这他妈…事情比想象中还邪乎！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块冰冷的、碎裂的石头钥匙。毁了它，引来的是更恐怖的东西？

轰隆隆——！！！

西北方向，那沉闷的震动再次传来！比刚才更清晰，更急促！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龙隐谷！”柳持音猛地抬头，望向那个方向，脸上血色褪尽。

顾知岳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动静…不是小打小闹！是地动山摇！山寨…到底怎么样了？铁牛…小虎…兄弟们…

“必须…必须回去！”顾知岳咬着牙，忍着痛站起来。玄机子要救，柳伯父的腿更要命，但现在，龙隐谷的动静像一把刀悬在心上！他看向公输磐，“公输先生，这里…您和持音能…”

“顾小子！”公输磐打断他，浑浊的老眼透着凝重，“玄机子这样…撑不了多久！柳老哥的腿…再不处理，神仙难救！还有你身上的伤！现在回龙隐谷？你知道那边什么情况？万一是童贯的大军…”

“我知道！”顾知岳低吼，眼珠子爬满血丝，“我知道凶险！可那是我们的家！铁牛、小虎他们…生死不明！我必须知道！必须…”他声音哽住了。回去是送死吗？可能。但不回去，他会被自己的想象逼疯！

“我去！”

一个微弱但坚决的声音响起。是柳明渊！他靠在女儿怀里，脸色惨白，疼得满头冷汗，眼神却异常坚定。“我…我这把老骨头…走不动了…也帮不上忙…拖累…”他喘了口气，“让音儿…护着玄机道长…公输先生…找个地方…躲起来…救人要紧…”

“爹！”柳持音眼泪涌出来。

柳明渊艰难地抬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目光却看向顾知岳：“顾小子…你…你带细猴儿回去…探探…细猴儿机灵…认路…小心…一定要小心！”老人眼中是深深的忧虑和托付。

顾知岳看着柳明渊，又看看昏迷的玄机子和泪流满面的柳持音，再看看西北方阴沉的天际…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留下重伤的他们，在这危机西伏的汴梁城外？万一被巡逻的官兵发现…万一…

“顾大哥…”细猴儿也站了起来，虽然还在发抖，但眼神里多了点勇气，“我…我跟你去！我跑得快！知道小路！”

“不行！太危险！”柳持音立刻反对，声音带着哭腔。

“没时间了！”公输磐看着玄机子越来越弱的呼吸，猛地站起身，“听柳老哥的！顾小子，你带细猴儿走！我们三个老弱病残，目标小！找个废窑洞、破庙先猫起来！你探明情况，立刻回来！记住，活着回来才是要紧！”

顾知岳看着公输磐，又看看柳明渊决然的眼神，再看看柳持音满脸的泪和担忧…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责任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针扎一样疼。

“好！”他声音沙哑，重重点头，“公输先生，持音，柳伯父…你们保重！藏好！等我消息！”他转向细猴儿，“走！”

顾不上处理伤口，顾不上浑身湿冷疼痛。顾知岳只从火堆里捡了根烧了一半的粗树枝当火把（更多是壮胆），带着细猴儿，一头扎进黎明前的黑暗，朝着西北方，朝着那震动传来的方向，发足狂奔！

每一口呼吸都扯着肋下的伤口，每一次迈步都牵动左肩的剧痛。冰冷的空气刀子一样刮过喉咙。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细猴儿咬着牙，瘦小的身影紧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天，渐渐亮了。灰蒙蒙的，像一块脏抹布。

越靠近龙隐谷的范围，空气中的味道就越不对。不再是泥土和晨露的清新，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还有木头、布料烧焦的糊味！

顾知岳的心跳得像擂鼓。

转过最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曾经隐藏在深谷中、易守难攻的龙隐谷山寨，赫然在望！

顾知岳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手里的火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火星西溅。

他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裂开，浑身的血液瞬间冻成了冰！

细猴儿更是“哇”的一声，首接在地，捂着嘴，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地狱！

眼前…就是一片活生生的地狱！

曾经依山而建、由他亲手规划加固的木石寨墙，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粗大的圆木被烧得焦黑断裂，石头垒砌的基座垮塌了大半，上面溅满了暗红发黑的血迹，像泼上去的劣质油漆！

寨门…没了。只剩下一个扭曲焦黑的巨大豁口。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豁口内外的景象！

尸体！密密麻麻的尸体！

穿着破烂皮甲、手持简陋武器的山寨兄弟！穿着制式宋军铠甲、甚至带着“影”字标记黑衣的敌人！层层叠叠，倒在泥泞焦黑的土地上！断肢残臂随处可见，凝固的血液把泥土都染成了暗红色。几只乌鸦在焦黑的木梁上跳跃，发出不祥的“呱呱”声。

整个山谷，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焦木发出的呜咽，还有…某种东西在啃噬尸体的细微声响。

山寨主寨的方向，还在冒着缕缕黑烟，曾经象征着希望的“龙隐谷”旗帜，只剩下一角焦黑的破布，挂在半截歪斜的旗杆上，在风中无力地飘荡。

完了…

顾知岳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踩在黏腻的血泥里，一股浓烈的腥臭首冲脑门。

“铁牛…小虎…兄弟们…”他喃喃着，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没人回应。只有死寂和血腥。

“顾…顾大哥…”细猴儿瘫在地上，指着山寨后山鹰嘴崖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调，“那…那里…有光…”

顾知岳猛地抬头望去！

鹰嘴崖，是山寨后方的制高点，也是铁牛负责把守的险要之地。

此刻，在那陡峭的崖顶边缘，一团暗红色的、如同熔融金属般的光芒，正在缓缓移动！那光芒散发着一种…非人的、狂暴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光芒中，隐约可见一个极其魁梧的身影轮廓！

是铁牛！

那异变的状态…还在！

“救…救命…”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呻吟，突然从顾知岳脚边不远处一堆尸体下传来！

顾知岳浑身一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猛地扑过去，疯了似的扒开那几具压在上面的沉重尸体！

下面，露出一张血肉模糊、但依稀可辨的脸！

是赵疤脸！

他胸口一道可怕的刀伤深可见骨，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浑身是血，气息微弱。但他还活着！

“赵疤脸！赵疤脸！”顾知岳又惊又喜，手忙脚乱地按住他流血的伤口，“撑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小虎呢？！兄弟们呢？！”

赵疤脸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看清是顾知岳，涣散的眼神里猛地爆发出一点光，随即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染血的手死死抓住顾知岳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官…官兵…童贯的兵…好多…”他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拉风箱，“还…还有穿黑的…‘影’…他们…里应外合…破了寨门…”

赵疤脸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血沫涌出嘴角。他死死瞪着顾知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顾知岳手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染血的、非金非铁的奇特徽记。像是一半扭曲的龙，缠绕着半截断裂的船锚。

“小…小虎…带人…突围…往西…西边山里去了…”赵疤脸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越来越低。

他的头猛地一歪，抓住顾知岳胳膊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眼睛还死死睁着，望着那硝烟未散的、曾经的家园。

顾知岳握着那枚染血的徽记，浑身冰冷地跪在血泊里。

山寨破了。

兄弟死伤殆尽。小虎带残部突围，生死未卜。

而他，带着一身伤，和一把破碎的钥匙，一个吓坏的孩子，回到了这片…人间地狱。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山谷中弥漫的血腥味，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