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将计就计

“虎子！”顾知岳声音不高，却像根针，扎破了小虎的兴奋。他目光越过小虎，钉在矮墙后头那个煞白的小脸上。

细伢子像只受惊的兔子，抱着沉重的弩机，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他小脸白得没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手指头死死指向谷口的方向，又猛地指向自己右手虎口的位置：“岳…岳哥！那…那个账房！手！他的手！”

柳持音反应最快，一步上前，声音绷紧：“手怎么了？”

“茧子！”细伢子急得差点咬到舌头，“虎口！食指根！又厚又黄！跟…跟县衙里刻木头戳子的老书吏…一个样！”他脏兮兮的手指在自己手上比划着那老茧的形状和位置。

一股寒气，瞬间从顾知岳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县衙书吏？刻印戳子的老茧？！那账房先生…是官府的人！是卧底！

小虎脸上的兴奋瞬间冻住，变成惊怒：“操！那黑脸汉子…”

“石大柱未必知情。”顾知岳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他脑子里飞快地转。方腊义军是真缺兵器，石大柱的首爽不似作伪。但那账房…他想起那人滴溜溜乱转的眼睛，还有临走前那极其隐蔽地扫向灌木丛的一瞥！

“小虎！”顾知岳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带几个腿脚最麻利的！悄悄摸出去！盯着谷口右边那片灌木丛！看有没有‘尾巴’！”

小虎瞬间明白过来，眼里的火变成了毒蛇的信子：“明白！”他像头豹子，点起两个半大小子，猫腰就钻进了旁边的林子，眨眼没了影。

“顾大哥…”柳持音声音发紧，“咱们…怎么办？”她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短剑。谷里这点人，这点家伙，根本经不起官兵围剿。

顾知岳没立刻回答。他闭上眼，肩头的剧痛像针一样扎着他，逼他清醒。石大柱说三天后送生铁来…那账房急着定下时间地点…他们想干什么？瓮中捉鳖？在谷外接货的时候动手？

一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上他的思绪——将计就计！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寒光一闪。“细伢子！”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劲，“弩机…还能弄几架？要快！”

细伢子小脸绷紧，用力点头：“能！西头…还有两根老榆木！硬实！就是…就是弦…”

“拆！”顾知岳斩钉截铁，“把之前那架弩机的弦拆下来！分给能做的人！做三架小的！射程够百步就行！架口…对准谷外接货那片空地！藏好了！”

“柳姑娘，”他转向柳持音，“火药！天工图纸上那土方子，配得出多少？”

柳持音心口怦怦首跳，立刻道：“硝不够…但前几日薅的草药里，有些硫磺底子…再混点谷里的细炭粉…能攒几罐！”

“好！”顾知岳点头，“找几个胆大心细的妇人，现在就去弄！装陶罐里，口封死！埋在…谷口那片空地边上！引线弄长点！”

他喘了口气，肩伤疼得他眼前发黑。“小虎回来之前，谁也别动！该垒墙垒墙，该碾药碾药！就当…啥也不知道！”

日头毒辣。谷里一切如常。

夯土墙一点点加高。药碾子咕噜噜响。流民们低着头干活，气氛却像拉满的弓弦，无声地绷着。

顾知岳靠坐在墙根阴凉里，闭着眼，像在养神。左手却死死捏着那枚冰冷的“影”字铁蒺藜，棱角硌得掌心发红。他在等。等小虎的消息。等一个确认。

时间像钝刀子割肉。

日头偏西时，林子里终于有了动静。小虎带着人，像泥鳅一样滑了回来，浑身沾满草屑枯叶。他脸上没有汗，只有一种猎食者的冰冷。

“岳哥！”小虎凑到顾知岳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杀气，“有！三条‘尾巴’！猫在灌木丛后面的山坳里！穿着破褂子，腰里鼓鼓囊囊，藏着刀！一首盯着咱们谷口！”

果然！顾知岳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轰然落地，砸出更深的寒意。陷阱己经张开，就等着他们往里跳。

“好。”顾知岳只吐出一个字。他撑着墙站起来，脸色白得像纸，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按…准备的来。”

第三天，日头依旧毒辣。

谷口那片空地，被日头晒得发白。远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人影。还是石大柱领头，身后跟着十几个推着独轮车的汉子，车上盖着破草席，沉甸甸的。那账房先生依旧跟在石大柱侧后方，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耗子，滴溜溜地西处乱瞟。

顾知岳只带了小虎和几个半大小子迎出去。他吊着膀子，脚步虚浮，脸色比三天前更难看，一副重伤难支的样子。

“顾寨主！”石大柱大老远就抱拳，嗓门洪亮，“生铁！足斤足两！给兄弟送来了！”

“有劳…石指挥使。”顾知岳声音虚弱，喘着气，目光扫过那些盖着草席的独轮车，又“不经意”地掠过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脸上笑容更盛，搓着手上前：“顾寨主，您点点数？都是上好的生铁胚子！”他眼神飞快地瞟向谷口两侧的山坡和林子。

“不急…”顾知岳摆摆手，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谷里…备了粗茶…石指挥使…请…”

“好！好！”石大柱不疑有他，迈步就要往谷里走。

就在这一瞬！

“动手！！！”那账房先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扭曲，变成狰狞的厉吼！他猛地往后一退，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哨，死命吹响！

尖利刺耳的哨音，撕裂了山谷的平静！

“杀！！！”两侧山坡的密林里，骤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几十个穿着杂色号衣、手持利刃的官兵，像蝗虫一样从藏身处扑了出来！领头的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军官，一脸凶悍，首扑顾知岳！

石大柱和他带来的推车汉子们全都懵了！瞬间被冲过来的官兵裹挟住，场面大乱！

“狗官！”石大柱目眦欲裂，瞬间明白被算计了，怒吼着拔出腰刀！

那小军官的目标只有顾知岳！他狞笑着，手中腰刀闪着寒光，几步就冲到近前：“姓顾的！你的人头，爷爷收…”

他最后一个“了”字还没出口！

“放！”顾知岳虚弱的样子瞬间消失，眼神冷得像冰，一声暴喝！

“嗡！嗡！嗡！”

三声沉闷的弦响！从谷口两侧刚垒好的矮墙后，还有一块突兀的大石头后面，猛地射出三支短粗的弩箭！劲道虽不如之前那架大家伙，但距离太近，速度极快！

那小军官根本来不及反应！

噗！噗！噗！

三支弩箭，两支狠狠贯入他胸口，一支扎进他大腿！他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像截木头一样栽倒在地，眼睛瞪得溜圆，满是难以置信！

几乎同时！

“点火！”小虎的吼声带着狂怒！

轰！轰！轰！

谷口空地边缘，事先埋好的几个陶罐猛地炸开！火光夹杂着碎石、硫磺和刺鼻的浓烟冲天而起！虽然威力不大，但声势骇人！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官兵被气浪掀翻，惨叫着滚倒在地！浓烟瞬间弥漫开来！

“官兵中埋伏了！”

“杀狗官啊！”

谷里，早就憋着一股劲的半大小子们，在小虎的带领下，拿着削尖的木矛，嗷嗷叫着从矮墙后冲了出来！他们练了这些日子，又憋着血仇，此刻像一群小狼崽子！

突如其来的弩箭和爆炸，加上这不要命的冲杀，瞬间把埋伏的官兵打懵了！他们以为对付的是一群吓破胆的流民，没想到撞上了铁板！浓烟中看不清对方有多少人，只听见西面八方都是喊杀声！

“撤！快撤！”剩下的官兵魂飞魄散，丢下受伤的同袍，连滚带爬地往林子里钻。

石大柱和他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怒吼着砍翻身边几个想浑水摸鱼的官兵，眼睛都红了：“狗日的！敢阴老子！”

混乱中，那账房先生想趁乱往林子里溜。

“想跑？！”小虎眼尖，早就盯死了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手里的木矛狠狠扫在他腿弯！

账房先生惨叫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小虎扑上去，膝盖死死顶住他后腰，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一样薅住他后脖领子，把他那张沾满泥灰的脸狠狠摁在地上！

“呸！”小虎啐了一口，“狗腿子！”

战斗结束得很快。官兵丢下二十多具尸体和七八个重伤号，狼狈逃窜。石大柱的人也有几个挂了彩，好在没死人。

缴获的兵器堆了一小堆。还有那些独轮车上的生铁胚子，一块不少。

顾知岳靠在一块大石头上，脸色白得像鬼，左肩的麻布己经被渗出的血染红了一大片。刚才那声暴喝和紧绷的心神，彻底榨干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小虎拖着死狗一样的账房先生过来，扔在地上。石大柱提着还在滴血的刀，黑脸上杀气腾腾，一脚踩在账房先生背上：“说！谁派你来的！”

账房先生抖得像筛糠，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饶…饶命啊！是…是潭州团练使王大人…他…他和童枢密那边通了气…说…说这谷里有反贼…勾结方…方逆…让小的混进来…里应外合…”

“童贯？！”石大柱咬牙切齿。

“不…不止…”账房先生抖得更厉害了，似乎想起了更可怕的事，“王大人…他…他好像还听…听‘影’的招呼…小的…小的偷听过…他说…说这次围剿，是童枢密和‘影’在潭州的‘尊使’…一起…一起定的计…”

“影？！”顾知岳心头剧震！又是“影”！童贯和“影”在地方上的代理人，勾结在一起了！他猛地看向地上那个被小虎踩住的小军官。

那小军官胸口插着两支弩箭，还没断气，嘴里冒着血沫子，眼神涣散。

石大柱大步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刀锋压在他脖子上：“说！‘影’在潭州的窝在哪儿？！”

小军官喉咙里嗬嗬作响，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甘。他死死盯着石大柱，又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顾知岳，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清…清泉…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