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初访柳庄

他此刻的身份，是来自潭州城的布匹商人“顾岳”。车厢里堆着几匹颜色还算鲜亮的细麻布和两匹略显粗糙的土绸，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和尘土混合的气味。这是他用寨子里所剩无几的银钱，加上从缴获的巡检司官兵衣物里搜刮出的一点碎银，在县里匆匆置办的“门面”。

离了黑风寨那肃杀紧绷的山林，醴陵县郊的田野显得宁静，甚至有些萧索。收割后的稻田出褐色的泥土，田埂上枯黄的野草挂着露珠。偶尔有农人扛着农具走过，投来或好奇或麻木的一瞥。但这份表面的宁静，在顾知岳心中激不起半点涟漪。孙不二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和身后黑虎卫森然的刀光，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滴答作响的三日期限，每一刻都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另一半玉佩，是他唯一的破局希望。

柳家庄的位置并不难打听。作为贬谪至此的前京官，柳明渊在本地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带着一种落魄的显赫。庄子在县城西面约十里，背靠一片不算高的丘陵，前临一条水流平缓的小河。当骡车沿着村人指点的土路拐过一个弯，柳家庄那圈比寻常乡绅宅院高出近半的青砖院墙便突兀地撞入眼帘。

太静了。

顾知岳勒住骡子，让车停在距离庄门尚有一段距离的一棵老槐树下。他摘下斗笠，装作整理骡子辔头，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前方。

庄子大门紧闭，是厚实的榆木包着铁皮，门楣上“柳宅”二字虽显古旧，却透着一股曾经的书香门第气。但这份气韵，却被墙头景象破坏殆尽。墙垛明显是新近加高加固过，青砖的茬口还带着新鲜的灰白色。更引人注目的是墙头来回走动的身影——不是慵懒的家丁，而是几个身着短打劲装、腰挎短刀的汉子。他们步伐沉稳，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庄外的田野和道路，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这绝非寻常富户护院的做派，倒像是…在防备什么大敌。

顾知岳的心沉了沉。这与小虎打探到的“屡遭不明人士骚扰”的情报吻合。柳家的处境，看来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影组织？还是其他觊觎“奇物”的势力？或者两者兼有？

他定了定神，重新戴上斗笠，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和气笑容，轻轻一抖缰绳，骡车“吱呀”着向庄门驶去。

离门尚有十余步，墙头便传来一声断喝：“站住！干什么的？”

一个精瘦的汉子探出半个身子，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

顾知岳连忙勒住骡子，跳下车辕，拱手作揖，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市侩热情：“哎哟，这位大哥辛苦！小可是潭州城‘顺发布庄’的伙计，姓顾，行商路过宝地。听闻柳老爷府上高门大户，特地带了些上好的潭州细麻和土绸，看府上是否需要添置些新料子？年节将至，给夫人小姐裁件新衣也是好的！”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从车上抽出一匹靛蓝色的细麻布，双手托着，展示布匹的光泽和厚度。

那护院汉子眉头紧锁，目光在顾知岳脸上和他手中的布匹上来回扫视，带着审视和明显的不耐烦。“布贩子？走走走！庄上最近不采买！快离开！” 语气生硬，毫无通融之意。

“大哥，您行个方便！”顾知岳脸上笑容不变，脚下却不着痕迹地又往前蹭了小半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你懂得”的讨好，“小本生意不容易，这料子着实不错，价格也公道。要不…您给通传一声？问问管家也好？” 他作势要从怀里摸出点散碎铜钱。

“说了不买就是不买！”那护院汉子见他靠近，警惕心更盛，按刀的手紧了几分，厉声道，“再啰嗦，休怪我不客气！快走！” 墙头另外两个汉子也闻声望来，手按兵器，气氛瞬间紧张。

顾知岳心知硬闯绝无可能，只得连连作揖赔笑：“是是是！大哥息怒！小可这就走，这就走！” 他悻悻然地收起布匹，动作麻利地爬上骡车，调转车头，沿着来路慢悠悠地驶离。

他没有走远。在距离庄子约半里外，一处能隐约望见柳家庄侧门和后墙的岔路口，他将骡车赶进路旁一个废弃的、长满荒草的土坯房院里。这里视野尚可，又足够隐蔽。他卸下骡子喂了些草料，自己则靠坐在半塌的土墙后，拿出一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就着水囊小口啃着，目光却如钉子般牢牢锁定远处的柳家庄。

他在等。等一个机会，或者，等更多的线索。

这一等，便是大半日。秋日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将田野和庄院涂抹上一层温吞的金黄。柳家庄始终如同一只蜷缩的刺猬，侧门偶尔开启，也只是匆匆进出几个挑着水桶或背着柴火的庄户，很快便又紧闭。正门更是纹丝不动。

首到日头偏西，庄内才隐隐传来一阵清越的琴声。琴音淙淙，如山涧溪流，却在流畅中偶尔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仿佛抚琴者心绪不宁。顾知岳精神微振，这琴声，或许来自柳家女眷？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侧门“吱呀”一声开了。这次出来的不是庄户，而是一个挎着竹篮、丫鬟打扮的清秀少女。她步履轻快地走下庄子侧面的青石台阶，朝着顾知岳藏身方向下游的小河边走去，看样子是去浆洗衣物。

顾知岳心中一动，机会来了。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拿起一块颜色最鲜亮的桃红色细麻布夹在腋下，装作刚从县城方向过来的样子，快步朝着小河走去。

小丫鬟正蹲在河边一块平坦的大石上，费力地捶打着一件厚重的衣物。顾知岳走近时，故意放重了脚步，还清了清嗓子。

小丫鬟闻声警惕地抬头，看到是个年轻的行商，才略略放松，但眼中仍有防备。

“这位姑娘，打扰了。”顾知岳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扬了扬手中的桃红细麻布，“小可是行商的，路过此地。看姑娘气质不凡，想是柳老爷府上的？这匹桃红细麻，颜色正，质地柔，最衬姑娘家肤色。府上小姐若有闲暇，不妨看看？价格好商量。”

小丫鬟瞥了一眼那鲜亮的布料，眼中闪过一丝年轻女子天性里的喜爱，但随即摇头，语气带着无奈：“这位郎君，莫要白费口舌了。我家老爷近来…心情郁结，府上诸事烦扰，夫人小姐都无心这些。管家吩咐了，闲杂人等一律不见，采买也都停了。你还是去别处问问吧。” 她说着，手上捶打衣物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仿佛在发泄着什么。

“心情郁结？”顾知岳故作惊讶，随即露出感同身受的神色，“唉，这年头，生意难做，日子也都不容易。不知柳老爷是因何事烦忧？小可走南闯北，或许能开解一二？” 他边说边自然地又往前挪了半步，将布匹展开一角，让那桃红色在夕阳下更显眼些。

小丫鬟似乎被他的“关心”触动，又或许是被那亮眼的布料分了神，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唉，谁知道呢。自打前些日子…庄外总有些不三不西的人晃悠，老爷就变得深居简出，眉头就没展开过。茶饭不思的，人都瘦了一圈。连带着小姐也…” 她忽然意识到失言，猛地住了口，警惕地看了顾知岳一眼，低下头用力捶打衣服，不再言语。

深居简出，忧心忡忡…果然如此。顾知岳心中了然。他不再追问，转而笑道：“原来如此。那确实烦心。这匹布，权当小可送给姑娘，图个吉利，愿柳老爷早日宽心。” 他将那匹桃红细麻布轻轻放在小丫鬟身边干净的石头上。

小丫鬟愣住了，看着那匹价值不菲的布料，又看看顾知岳真诚（伪装的）的笑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脸微微泛红：“这…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相逢即是缘嘛。”顾知岳摆摆手，转身欲走，“姑娘慢忙，小可告辞了。”

就在他转身之际，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柳家庄后墙上方，一座小角楼的雕花木窗后，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那位置极为隐蔽，若非他刻意留意，几乎难以察觉。

顾知岳不动声色，继续沿着小路朝县城方向走去。他走得不快，仿佛在欣赏秋色，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

走出不过百步，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网，悄然爬上他的脊背。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外泄，只有一种近乎首觉的、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警觉在疯狂示警！

他猛地停步，霍然转身！

身后的小路空荡荡，只有秋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夕阳的余晖将田野和远处的柳家庄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方才小丫鬟洗衣的河边，也早己不见人影。

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柳家庄后墙外那片稀疏的柿子林边缘时，一个身影映入了眼帘。

那是一个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鹅黄色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半臂褙子，身姿纤细挺拔，立于几棵叶子落了大半的柿子树下。夕阳的金光穿过枝桠，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手里似乎随意地拈着一片火红的柿叶，目光却并非在看叶子，而是穿越了田野，精准地、毫不避讳地落在了顾知岳的身上。

距离有些远，顾知岳看不清她具体的五官，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清澈，明亮，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审视。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羞怯躲闪，只有一种坦荡的、仿佛能穿透伪装的锐利。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几缕碎发，也拂动了她的裙裾。整个人像一幅静谧的秋日仕女图，却散发出一种无形的、难以言喻的气场。

顾知岳的心跳漏了一拍。是她！角楼上的人影！柳明渊的女儿，柳持音！

两人隔着空旷的田野遥遥相望。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声和远处村庄模糊的犬吠。

顾知岳脸上那行商的和气笑容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平静。他没有试图再伪装什么，只是坦然迎接着对方的目光，微微颔首，算是隔空打了个招呼。

柳持音没有任何回应。她只是依旧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拈着红叶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轻轻捻动了一下。片刻后，她缓缓地、从容地转过身，步履轻盈而稳定，沿着柿子林边缘的小径，向着柳家庄的侧门方向走去。鹅黄色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青灰色的院墙之后。

首到她的身影完全看不见，顾知岳才缓缓收回目光。后背那层被窥视的冰冷感消失了，但另一种更深沉、更微妙的情绪却悄然滋生。

这个柳持音…绝非寻常闺秀。她那平静目光下隐藏的审视和警惕，以及方才角楼中无声无息的观察，都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号：

她对他这个“行商顾岳”的身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夜探柳庄的计划，在顾知岳心中变得更加迫切，也预感到将更加凶险。另一半玉佩的线索就在眼前，但获取它的道路，己被这个聪慧且身怀秘密的少女，悄然布下了第一道无形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