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兰花

晨雾中的码头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墨画。潮湿的木板路上泛着青光，渔船随着浑浊的河水轻轻摇晃，缆绳摩擦桩柱发出吱呀声响。程晏的赤脚踩在湿冷的石阶上，残留的露水混着左眼渗出的青铜液，在脚下留下黏腻的痕迹。

卖花少女的银膜右眼在雾中泛着奇异的光泽。她指尖的白兰刚别上程晏的衣领，花蕊中就传来细微的啜泣声——像是无数个被压缩在极小空间里的灵魂正在呜咽。程晏的左眼突然剧痛，新生的青铜镜面在眼眶里扭曲变形，映出码头上更骇人的景象： 每个商贩的咽喉处都嵌着一枚铜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鱼摊上待宰的鲤鱼，鱼鳃里长着细密的人牙；而少女竹篮深处，那些铜镜的背面全都刻着"锁魂"二字，与他手中的血铜钱一模一样。

"你不是白露。"程晏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你是镜奴。"

少女的笑容僵在脸上。她银膜右眼的纹路突然改变，从水波纹变成蛛网状："我是她斩下的'因果'。"掀开竹篮底层的蓝布，十二面铜镜排列成钟表刻度，"那位大人用三年阳寿，换你今日的选择。"

第一面铜镜，映出寒山寺的晨钟。

年迈的守镜人正在禅房煮茶，突然打翻了药罐。褐色的药汁在桌面蜿蜒成苏州河道，而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面银镜——镜中赫然是此刻码头的场景。老人独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枯瘦的手指在药汁中写下：

"甲子年三月初七，白露斩因果于码头"

第二面铜镜。里暴雨如注。

穿蓝布衫的沈昭跪在乌篷船头，银镜碎片己经刺入心口半寸。鲜血顺着镜面滴落，竟在甲板上凝成铜钱形状。而岸边的白露（年轻版）正在疯狂书写殄文，每写一个字，她的银膜右眼就黯淡一分。

第三面铜镜，突然裂开蛛网纹。

少女闷哼一声，银膜右眼渗出青铜色的血珠。程晏趁机抓起一面铜镜，镜中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现代医院场景：无影灯下，医生镊子夹出的不是病变组织，而是一枚带着血丝的古铜钱——正是此刻他掌心的这枚。

"看见了吗？"少女的声音突然变成男女混声，"所有时空都在收束。"她突然从发髻拔出一根银簪，"要破局，你得先——"

簪尖刺入自己心窝的瞬间，整个码头静止了。

浪花凝固成玉雕般的形态。

卖鱼郎吆喝的尾音卡在喉咙里。

连程晏左眼滴落的青铜液都悬在半空。

少女的身体像被无形的手撕开的画卷，皮肤下露出水银般的物质。她的银膜右眼飘浮到程晏面前，镜面上闪过走马灯般的画面： 白露跪在寒山寺地宫，亲手将银膜植入少女眼眶，守镜人用桃木杖划开自己的左腕，血滴在十二面铜镜上，沈昭的银镜在暴雨中重组时，镜框内侧浮现的殄文...

"找到...真正的白露..."少女融化前的最后一句话带着回声，"她在..."

哗啦一声，人形彻底坍塌。程晏下意识伸手，只接住一滩银镜碎片和那支染血的白兰。当花瓣触及掌心时，突然变成纯银色，花蕊中睁开七只微型眼睛，齐刷刷看向平江路方向。

码头的喧嚣重新响起。程晏转头时，发现所有商贩都保持着诡异的静止姿态，而他们的影子正在地上蠕动，像墨汁般流向他的脚边。

"镜奴要噬主了。"

苍老的声音从渔船传来。程晏回头看见个瞎眼老渔夫，老人的眼皮上刻着逆时针旋转的殄文，正随着呼吸泛出青光。他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枚青铜鱼钩，钩尖上挂着细小的镜片。

"那丫头是白露姑娘的'因果身'。"鱼钩轻挑，空中浮现银线织成的苏州地图，"吃够了镜渊污秽，就为等今天给你指路。"

程晏的左眼突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新生的青铜镜面自动脱落，当啷一声砸在船板上。镜背赫然刻着：

"午时三刻，评弹馆锁魂"

老渔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扒开自己的衣领——锁骨位置嵌着一面铜镜，镜中竟是正在融化的守镜人！

"快...去..."老人的皮肤下鼓起游走的包块，"白露在..."

他的喉结突然爆开，钻出三条青铜小蛇。程晏抄起船桨横扫，蛇头碎裂的瞬间，整个码头的商贩同时转头——他们的眼睛全都变成了银膜状态！

平江路的青石板蒸腾着暑气。

程晏狂奔过卖卤味的摊子、晾晒绸缎的作坊、飘着评弹声的茶楼。左眼的空洞处传来诡异的吸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虚空里钻进来。拐角处突然闪出个戴瓜皮帽的小贩，托盘里堆满晶莹的"冰糖葫芦"——那分明是串在一起的眼球！

评弹馆的大门贴着封条，门环上却系着新鲜的白兰。程晏撞开门的瞬间，左眼的吸力突然具象化为一根青铜丝，从眼眶首射向堂中央的水晶棺。

"你迟到了十一分钟。"

穿月白旗袍的女子背对着他，正在给十二面铜镜系红绳。当最后一根绳结打好时，她转过身来——银膜右眼，左眼角泪痣，正是成熟版的白露。但更骇人的是，她的双手己经半透明化，皮肤下流动着水银般的光泽。

"这是我的葬礼堂。"她掀开水晶棺上的红绸布，"也是你的抉择台。"

棺中躺着穿蓝布衫的沈昭。她的心口嵌着那面熟悉的银镜，但镜面己经变成血红色，无数细小的殄文在镜中游动如蝌蚪。棺盖上用血写着：

"以镜医之眼，换守镜人之约"

白露的银刀抵在自己右眼前："那位大人用七年阳寿换来的机会。"刀刃轻转，银膜开始剥离，"现在选择吧——"

"用我的眼睛救她？"

"还是用你的左镜...终结所有轮回？"

屋外突然传来青铜铃的脆响。程晏回头，从门缝看见码头的方向升起十二道银光——正是少女竹篮里那些铜镜的方位。每道银光中都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有穿长衫的书生、戴护目镜的机械师、甚至还有穿病号服的自己......

"看清楚了。"白露的银刀完全剜出了右眼，"那些都是被你放弃的'可能'。"

悬浮的银眼突然爆发出强光，程晏的左眼眶里，一根青铜丝正连向水晶棺中的银镜。在光芒最盛的时刻，他看清了镜背刻着的最后一行小字：

"宁碎不曲"

那是他父亲程云山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