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血肉，铁水，暗箭

龙江关船坞基坑深处，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灼热与焦糊气息。

巨大的铁力木龙骨与加厚肋材的接榫处，被精心凿出了深凹的槽口。

几个巨大的坩埚架在临时垒起的土灶上，里面翻滚着橘红色的铁水，散发出逼人的热浪，将周围的寒气驱散殆尽，工匠们汗流浃背，脸被烤得通红，神情却紧张得近乎凝固。

石璞被两个健壮的吏员架着，站在稍远的高处。他几乎站不稳，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在木杖和吏员身上，蜡黄的脸在铁水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金红色，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最后一丝执拗的光。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咳嗽都让架着他的吏员感觉臂弯里的身体在碎裂。但他没有倒下，眼睛死死盯着那即将进行的、疯狂而关键的浇铸试验。

“部堂……温度……差不多了！”一个老匠人哑声喊道，声音带着颤抖。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铁钎，小心翼翼地探入坩埚，带出的铁水滴落在地，瞬间灼烧出刺鼻的青烟和焦黑的坑洞。

“浇……”石璞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下。

“浇铸——！”老匠人嘶吼！

几个膀大腰圆的工匠合力抬起沉重的坩埚，滚烫的铁水如同一条愤怒的橘红毒龙，咆哮着倾泻而下，精准地灌入那巨大的木槽凹口！

“滋啦——！！！”

一股浓郁至极的白烟伴随着刺耳的声响猛地腾起！滚烫的铁水与冰冷的硬木接触的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反应！

珍贵的铁力木发出痛苦的呻吟，表面迅速碳化、焦黑、甚至冒出细小的火苗！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木头焦糊和金属熔融的刺鼻气味！

“湿泥！快！裹住！裹住！”老匠人目眦欲裂，嘶声力竭！

旁边的工匠们不顾热浪灼人，拼命将早己准备好的湿泥团狠狠拍在浇铸点周围，一层又一层！滋滋声不绝于耳，白烟更加猛烈，整个基坑底部瞬间被浓烟笼罩！

石璞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剧烈的咳嗽如同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暗红发黑、带着碎块的浓血狂喷而出，溅在身前冰冷的冻土上，如同绽开的绝望之花！架着他的吏员惊骇欲绝。

“部堂——！”

石璞的身体软了下去，意识模糊前，他只看到浓烟深处，那滚烫的铁水正被湿泥疯狂地包裹、冷却……成与败，生与死，帝国的海疆……都凝固在那一片灼热与冰冷交织的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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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州临海卫校场，空气仿佛凝固了。靶场边缘，又多了几支扭曲炸裂的铳管残骸，如同狰狞的墓碑。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硝烟、血腥和皮肉焦糊的恶臭。

俞大猷站在一个巨大的水槽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水槽里浸泡着数十根刚出炉、尚未组装的新铳管。

旁边，一群军器局匠户在几个葡萄牙工匠（利玛窦引荐）的指导下，正用简陋的杠杆装置，反复锻打着烧红的铁条。

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脊背流淌，铁锤砸在烧红铁料上的“铛铛”声，单调而沉重，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总兵！您看！”一个老匠头捧着一根刚锻打完毕、浸水淬火后的铳管样品，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兴奋，“按那红毛……呃，按佛郎机工匠说的，反复折叠锻打十次以上，再以特定温度入水急淬！您看这管壁，纹路细密多了！敲击之声也清脆不少！”

俞大猷接过铳管，入手沉重冰冷。他仔细端详内壁，又用手指弹了弹，声音确实比之前的沉闷不同。他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厉声喝道：

“装药！双倍！试！”

一个手臂还缠着渗血布带的铳手沉默地出列，眼神里是麻木的决绝。他熟练地接过新铳管，固定在简易支架上，填药、压实、装引药、点燃火绳……动作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轰——！！！”

一声比以往更加沉闷、更加震撼的巨响！铳口喷出长长的火舌！巨大的后坐力让沉重的支架都猛地向后一跳！支架后的铳手被震得一个趔趄，脸色煞白，但铳管——完好无损！

短暂的死寂后，靶场爆发出压抑己久的、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成了！成了！”

“没炸！没炸！”

俞大猷紧绷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却没有半分喜色。他大步走到百步外的靶子前。厚木靶心，一个焦黑的孔洞赫然在目！穿透力远超之前！

“继续试！”俞大猷的声音冰冷如铁，压过了欢呼，“下一根！还是双倍药！打！”

“打废为止！打出一根能顶住双倍药的！就按这个法子！给老子造！”

他猛地转身，刀锋般的目光扫过那些带着新旧伤疤的铳手：

“看到希望了吗？！这铳！能要倭寇的命！也能保住你们的命！”

“但前提是——”

“你们的手！要配得上它！”

“练！往死里练！练到你们的手稳得能让苍蝇在上面劈叉！”

“练到你们闭着眼睛，都能把这铁疙瘩变成倭寇的催命符！”

“练到老子带你们跨海那天——”

“你们手里的火铳，就是倭寇的——”

“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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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气氛却比龙江关的铁水更灼热，比台州的硝烟更呛人。

朱祁镇面沉如水，端坐御案后。案上，堆放着几份奏疏，其中一份墨迹尤新，来自都察院几位清流御史，弹劾的矛头首指工部尚书石璞！

“弹劾石璞‘罔顾民力’、‘穷奢极欲’？”朱祁镇的声音平静，却让侍立一旁的刘永诚都感到脊背发凉。他拿起那份奏疏，手指划过上面刺眼的字句：“‘于龙江关强征巨木，毁山伐林，民怨沸腾’？‘以铁水浇铸船木，暴殄天物，徒耗巨万’？‘驱使民夫如牛马，冻毙累毙者众，怨声载道’？”

他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垂手恭立、神情却隐隐透着一丝“忧国忧民”之色的万安脸上：“万先生，这些弹劾，你怎么看？”

万安微微躬身，语气恳切而圆滑：“陛下息怒。御史风闻奏事，亦是职责所在。石尚书为国事操劳，鞠躬尽瘁，臣等皆知。

然其所行之法，确乎……惊世骇俗，耗费甚巨。民间或有怨言，恐非空穴来风。臣以为，陛下当体恤民情，稍加申饬，令石尚书更务求实俭……”

“体恤民情？更务求实俭？”朱祁镇忽然笑了，那笑声冰冷，不带一丝温度，让万安心中一突。他将奏疏重重拍在案上！

“万先生，还有诸位御史！”朱祁镇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你们只看到龙江关的木头、铁水！看到耗费的钱粮！看到所谓的‘民怨’！”

“你们可曾看到北疆京观下，鞑虏不敢南窥的太平？！”

“可曾看到东南沿海，倭寇屠刀下百姓的尸骸？！”

“可曾看到石璞呕心沥血，如今己是油尽灯枯，命悬一线？！”

“可曾看到俞大猷在台州，用将士的血肉去试那炸膛的火铳？！只为练出一支能保境安民、跨海杀敌的强军？！”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威压：

“造船！造炮！练兵！哪一样不是用金山银海、用血肉性命去填？！哪一样不是如履薄冰、九死一生？！”

“你们！身居庙堂之高，锦衣玉食！动动嘴皮子，就想让朕停下？！”

“说什么体恤民情！朕告诉你们！最大的民情，就是百姓要活命！要不受鞑虏倭寇的屠戮！要太平！”

“这太平！不是靠修好纳贡摇尾乞怜换来的！是靠铁与血！靠能劈波斩浪的战船！靠能轰碎敌胆的火炮！靠敢战能战的虎狼之师！打出来的！”

朱祁镇的目光如电，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定格在万安那张强自镇定的脸上：

“万先生，你口口声声‘徐徐图之’，‘殷鉴不远’……朕倒要问问你！”

“国库空虚，你身为阁臣，不思开源节流之策，反在此掣肘国策！是何居心？！”

“民间怨言？朕看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蓄意散播流言，动摇军心民心！”

“刘永诚！”

“奴婢在！”刘永诚立刻躬身。

“传旨！”朱祁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工部尚书石璞，公忠体国，夙夜在公，着加太子太傅衔（虚衔荣宠），赏内帑金千两，赐宫中御药！命太医不惜一切代价，保住石卿性命！龙江、泉州、广州三厂，所需一切物料人工，户部优先拨付，有延误者，斩！”

“都察院此等不识大体、惑乱人心之奏疏，留中不发！再有妄议东征国策、攻讦石璞、俞大猷等实干之臣者，无论品阶，廷杖二十！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另，着东厂、锦衣卫严查近日京师及南首隶流言源头！凡蓄意散播‘造船靡费’、‘劳民伤财’、‘东征必败’等妖言惑众者，无论何人指使，一经查实，立斩不赦！悬首示众！”

旨意如同惊雷，炸响在乾清宫！万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深深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惊骇与怨毒。那些清流御史更是如坠冰窟，面无人色。

朱祁镇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他们，最后落在殿外阴沉的天色上。

铁水在浇铸。

血肉在试铳。

而朝堂的暗箭……

他要用最酷烈的手段，将其——

连根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