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黄草寒星

黄草滩深处，也先的金顶大帐。

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药膏的刺鼻气味以及劣质奶酒的酸馊气。

牛油火把的光焰不安地跳跃着，将帐壁上悬挂的刀弓和兽皮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

也先斜靠在一张铺着厚厚熊皮的矮榻上，那条空荡荡的左腿裤管用皮绳紧紧扎住，断茬处包裹的厚布渗出暗红的污迹。

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额角一道新鲜的擦伤结了暗红的痂，那是从黑石墩仓惶撤退时，被明军火铳溅射的碎石所伤。

野狐岭的挫败，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精心策划的试探，非但没能撕开宣府的防线，反而折损了数十名宝贵的秃鹫铁卫，更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明军的反应速度、精准的火力、以及那个如同跗骨之蛆般缀在身后的“尾巴”，都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冰冷的威胁。

尤其是那个汉人“杜先生”的警告——明廷很可能己经嗅到了“石胆精”的味道！

“长生天不佑！”也先低低地咒骂一声，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抓起手边一个粗糙的银碗，将里面浑浊的奶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帐帘被轻轻掀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那个被称为“杜先生”的汉人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依旧裹着厚厚的皮袍，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皮帽，只露出一双狭长锐利、带着精明与警惕的眼睛。

“大汗，”杜先生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洞悉危机的凝重，“‘尾巴’还在。离我们不到二十里，像草原上的豺狗，不紧不慢地跟着。

探马回报，是明军精锐，人数不多，但异常精悍狡猾，反追踪的本事一流。领头的……叫范广。”

“范广？”也先布满血丝的独眼猛地一抬，“那个在大同猫儿庄断后、身被七创的百户？”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一个难缠的硬骨头。

“正是他。”杜先生点点头，“朱祁镇小儿把他从死人堆里捞出来，派到这里，绝不是为了看风景。他像钉子一样钉着我们，必有图谋！”

也先的独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凶光：“图谋？就凭他几十个人？老子现在就派人去，把他和他的人头，给老子拧下来当酒壶！”

“不可！”杜先生断然阻止，声音带着一丝急迫，“大汗！此乃明廷毒计！范广就是饵！

他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缀着，后方必有强援！张信、郭登那两个老匹夫，正愁找不到我们的主力！

一旦我们分兵去咬这个饵，正中他们下怀！宣府、大同的边军主力，会像闻到血腥的狼群一样扑上来！”

也先的胸膛剧烈起伏，独眼死死盯着杜先生，最终，那股暴戾被他强行压下。他知道杜先生说得对。

朱祁镇小儿用兵，向来诡诈。土木堡的教训，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里。

“那你说怎么办？”也先的声音带着被逼到墙角的烦躁，“就这么让一条野狗跟在后面？等着他把明军引到老子的金帐门口？”

杜先生狭长的眼睛在火把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如同暗夜里的毒蛇：“大汗稍安。明军有饵，我们……就不能有钩吗？”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范广要盯死我们，必然需要补给联络。我们只需……”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争吵声！

“滚开！我要见大汗！我有紧急军情！”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蒙语嘶吼着。

“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守卫的声音同样强硬。

也先眉头一皱，独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让他进来！”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个浑身裹着风雪、满脸络腮胡的瓦剌千夫长踉跄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神色：“大汗！长生天保佑！明廷……明廷派使者来了！”

“什么？！”也先和杜先生同时失声！也先猛地坐首了身体，牵动断腿，疼得一阵抽搐。

“就在营外！打着白旗！说是奉……奉大明皇帝朱祁镇之命，来给大汗送……送‘议和之礼’！”千夫长激动地语无伦次。

议和？朱祁镇小儿派使者来议和？还送“礼”？

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击着也先的头脑！王恭厂炸了，京营废了，他朱祁镇焦头烂额，现在……竟然要议和？！是了！定是如此！他撑不住了！他怕了！

“哈哈哈！”也先发出一阵嘶哑而快意的大笑，牵动伤口也毫不在意，“朱祁镇小儿！你也有今天！快！把人带进来！把‘礼’也抬进来！让老子看看，他给老子准备了什么‘厚礼’！”

杜先生却猛地皱紧了眉头，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深的疑虑和警惕！议和？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他们刚刚在野狐岭受挫、明廷己经盯死他们的情况下？朱祁镇……会这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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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黄草滩瓦剌营地二十里外，一处背风的雪谷。

几顶低矮的毡帐如同蘑菇般散落在积雪中，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帐内没有生火，只有微弱的星光从缝隙透入。

范广和他手下的武学生们裹着皮袄，如同冬眠的猛兽，在冰冷的黑暗中默默休整，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猎犬，捕捉着风雪中的每一丝异动。

一个如同雪豹般敏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范广所在的毡帐，带来一股刺骨的寒气。

“头儿！”是负责最近距离监视瓦剌营地的斥候，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困惑，“营地里炸锅了！刚有一小队打着白旗的明军……进了也先的金帐！还……还抬着两口大箱子！”

“什么？！”范广魁梧的身躯猛地坐起，黑暗中，那双眼睛如同两点寒星骤然亮起！明军使者？议和？这绝无可能！陛下刚下严旨要“犁庭扫穴”，兵部于谦正在拼死整备，张信郭登磨刀霍霍……怎么可能突然议和？！

陷阱！绝对是陷阱！

范广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也先的试探失败，恼羞成怒，想引蛇出洞？还是那个“杜先生”的毒计？但目的是什么？引自己现身强攻？那代价未免太大！

“看清楚了吗？确定是明军装束？打的什么旗号？”范广的声音低沉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千真万确！穿着京营的号衣，打的是……是御马监的旗号！白旗上写着‘钦命议和’！”斥候肯定道，“箱子很沉，看抬箱子的瓦剌兵吃力的样子，里面东西不轻！”

御马监旗号？！范广的心猛地一沉！御马监！陈芜！喜宁！缺爪鹰玉佩！这条腐烂发臭的线，竟然延伸到了这里？！这“使者”……恐怕根本不是什么朝廷钦差，而是那条断了指头的“鬼”派来的毒蛇！

“他们进去多久了？”范广追问。

“约莫小半个时辰了！营地里闹哄哄的，像是在……像是在摆宴！”斥候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

摆宴？！也先那条瘸狼，难道真以为朱祁镇会和他议和？！还是……他己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厚礼”冲昏了头脑？

范广的眉头紧紧锁起。这局面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陛下密旨是要他盯死也先，找出“杜先生”和那个“鬼”。

可眼前这诡异的“议和”场面……是陛下计划的一部分？还是完全失控的变故？

“头儿，咱们怎么办？”旁边的武学生们都围拢过来，黑暗中，一双双眼睛闪烁着紧张和战意。

范广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强攻？那是送死！坐视不理？万一也先真被这假议和麻痹，或者……那箱子里是什么要命的东西？

突然！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恐怖巨响，猛地撕裂了雪谷的死寂！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如同沉睡的巨神被惊醒发出的愤怒咆哮！脚下的冻土剧烈震颤！毡帐顶的积雪簌簌落下！

巨响传来的方向——正是黄草滩瓦剌营地的核心！

“是火药！大当量的火药！”一个经历过王恭厂爆炸的老兵失声惊呼，声音带着刻骨的恐惧！

范广猛地冲出毡帐！只见黄草滩方向，数股裹挟着猩红火光的巨大烟柱，如同狰狞的恶龙，正冲天而起！瞬间将那片营地上空映照得一片妖异的赤红！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嚎和混乱的呼喊声，即使隔着二十里风雪，也如同潮水般隐约传来！

火光！爆炸！混乱！

范广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他瞬间明白了！那所谓的“议和之礼”，那两口沉重的大箱子——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珍宝！而是足以将金帐化为齑粉的——火药！是朱祁镇投下的、最致命的毒饵！

“上马！”范广的吼声如同惊雷，瞬间炸醒了震惊中的众人，“目标——黄草滩！给老子盯死也先的金帐！盯死那个‘杜先生’！还有——”

他翻身上马，动作快如闪电，布满风霜的国字脸上，爆发出一种被血腥点燃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那条断了指头的‘鬼’！”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