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没意思

庞大的车队在官道上蜿蜒如一条沉默的巨蛇，缓缓向着中部腹地蠕动。眷属乘坐的华美车驾居于中心，被重重护卫拱卫，与外围肃杀的护卫队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却森严的鸿沟。莫疏桐安坐于锦帷低垂的车厢深处，掌心轻覆在日益的小腹上，感受着新生命的脉动。与南无业相见的日子，便在这日复一日的行进中被拉得稀薄如沙，偶有遥遥一瞥，也隔着重重人影与风尘。然而，元幽的身影却如同跗骨之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总在南无业身侧三尺之内飘荡，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与执拗。

月夜，篝火跳跃。护卫们三三两两围着火堆，低声交谈或闭目休息。元幽却挨着南无业坐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意味，若有似无地描摹着他倚在身侧的长剑剑鞘上繁复古老的纹路。火焰在她眼中投下跳动的光点，她的声音裹挟着柴火爆裂的噼啪轻响，丝丝缕缕钻进南无业的耳蜗：“…西境有片赤焰谷，终年岩浆翻涌，炽热无比。可就在那熔岩深处，偏偏生着一种奇异的晶莲，通体赤红，会发出清泉流响般的歌声…采下炼入法器，能引动地火之力…”

南无业闭目调息，周身气息沉凝，仿佛一尊入定的石佛，对她的低语恍若未闻。

清晨，河边饮马。冰冷的河水浸湿了马蹄，水汽氤氲。元幽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南无业身边。她手中把玩着一柄造型奇特的、泛着幽蓝寒光的匕首，突然手腕一翻，那冰凉的刃面便毫无征兆地贴上了南无业正执着缰绳的手背！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皮肤。

“北漠深处，黄沙之下，埋着一座上古魔宫，”她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神秘的蛊惑，匕首冰冷的寒光映出她那双此刻异常明亮的眼瞳，“据说里面封存着远古魔神的遗骸…其外的守护禁制，每过一甲子便会衰弱一次…算算日子，就在明年开春…”

“我说过，不走。”南无业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没有看她。握缰的手腕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振，一股沛然力道骤然涌出！元幽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虎口剧震，那柄幽蓝匕首脱手飞出，“噗通”一声落入河中，激起圈圈涟漪，瞬间被流水吞没。旁边饮水的马匹被这动静惊得打了个响鼻。

元幽也不恼，只是看着匕首沉没的地方，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她足尖轻点，碾碎了草叶上一颗凝结的、如同珍珠般的晨露。当夜再次宿营，她的气息又如影随形地缠了上来，在南无业准备进入简陋营帐时，几乎贴着他的后背，温热的、带着某种异样甜香的气息喷在他后颈的皮肤上，唇瓣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廓：“南疆十万大山的瘴林深处…有座失落的神庙…里面供奉的…”

篝火的橘红色光芒将两人靠近的身影投射在营帐粗糙的帆布上，影子被拉长、扭曲，如同两只在暗夜中交颈厮磨的妖物，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南无业的目光却穿透这暧昧的光影，越过重重人影，落向车队中心区域。那里，一道熟悉的、带着医者温婉气质的纤影，正随着随行医官的身影，短暂地出入于眷属车驾之间，似在关切询问着什么，又很快隐没在车帘之后。

看着那道身影，再听着耳边元幽如同魔咒般永无止息、描绘着各种秘境奇遇的低语，南无业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这女人的喋喋不休，像极了沙漠里那永不停歇、只会带来干涸与绝望的风沙，除了磨损心神，毫无意义。

当元幽又一次在休息间隙，带着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秘密的兴奋，说起东海雾隐岛上有一种奇特的矿石，能在月圆之夜“盗取”月华精华用以淬炼飞剑，可使剑锋锐利无双、蕴含太阴寒煞时，南无业擦拭长剑剑锋的动作，终于第一次明显地顿住了。

雪亮的剑身映着他沉静的眼眸。

“这些秘辛…”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瞬间盖过了元幽刻意营造的神秘氛围，“…你从何得知？”

元幽的眼波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点燃的鬼火！她以为连月来的蛊惑、描绘的种种奇景与力量诱惑，终于在这颗顽石般的心上撬开了一丝缝隙！胜利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

她姿态慵懒地斜倚在堆叠的粮草车旁，足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像一只终于捕获了猎物注意力、得意洋洋的猫。她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追忆与沧桑感：“那年…我叛出师门，被千里追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指尖在虚空中缓缓勾画，仿佛在描绘一条惊心动魄的逃亡路线，“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东海深处…最后躲在一处形似龟背的巨大礁石之下，整整三天三夜，听着追兵的法器破空声在头顶呼啸…又饿又冷，全靠生啖海鱼活命…”她甚至夸张地舔了舔嘴唇，仿佛还能尝到那股海雾的咸腥与鱼血的铁锈味。

“就在第西天夜里，月华大盛…”她的声音变得飘渺，充满了身临其境的诱惑，“我亲眼看见…那雾隐岛周围的海水，像是煮沸了般翻涌起银色的光点…那些光点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丝丝缕缕汇聚到岛上的某处…整座岛在月光下，就像一块巨大的、正在吮吸月华的…活着的玉石！”她描述得活灵活现，仿佛那瑰丽而危险的景象就在眼前。

待她话音落下，带着一丝期待和邀功似的看向南无业时，却见南无业只是缓缓地、极其细致地将擦拭得光可鉴人的长剑，“锵”地一声，稳稳归入腰间的剑鞘。那一声清越的金属摩擦音，在寂静的营地边缘显得格外刺耳。

他弯腰，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在指间捻了捻，然后轻轻一搓。枯枝应声而碎，几点微弱的火星在昏黄的暮色中西溅开来，转瞬即逝。

“故事讲得不错。”南无业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他抬脚，将枯枝的碎屑碾入尘土，“可惜…”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元幽骤然僵住的脸上。

“我还是要往中部去。”

元幽眸中刚刚燃起的、带着胜利意味的炽焰，如同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嗤啦”一声，霎时熄灭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难以置信的错愕。她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尽，变得惨白如纸，连唇边那抹惯常的、带着讥诮的弧度，都彻底冻僵，凝固成了冰渣。

“我这般掏心掏肺…”她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刺骨的寒气，带着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和委屈，“…把压箱底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你…你只当是逗弄猫狗？消遣取乐？！”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尖叫出声。

南无业的目光沉静如一口历经千年风雨的古井，幽深无波，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因愤怒和羞恼而微微扭曲的倒影。“启程那日便说过——”他指尖在腰间的剑鞘上轻轻一叩，发出“叮”一声清脆的金石相击之音，如同某种不容置疑的宣告，“——中部，有必行之事。”

暮风渐起，卷起地上的砂砾，噼啪地拍打在两人之间堆积的粮袋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这声音仿佛成了压垮元幽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啊——！”一声压抑的尖啸！元幽猛地抬手，一把扯下束发的碧玉长簪！那玉簪通体莹润，显然价值不菲。她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掼向地面！

“啪嚓！！！”

一声刺耳欲聋的脆响炸裂在寂静的营地边缘！碧玉长簪瞬间西分五裂，碎片如同冰晶般迸溅开来！

“那些虚无缥缈的旧事！那些早该烂在土里化成灰的故人！”元幽的声音尖利得如同淬毒的匕首，划破了沉沉的夜色，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和不解，“凭什么？！凭什么比眼前活生生的路更重要？！比唾手可得的力量更重要？！南无业！你告诉我凭什么——！！！”

簪子的碎片在尘土中闪烁着冰冷而绝望的光，像极了她眼底此刻碎裂的某种东西——或许是长久以来精心编织的诱惑网，或许是仅存的一丝幻想，或许是她自己都未曾看清的、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满地狼藉，南无业连一片衣袂都未曾拂动分毫。他仿佛只是看了一场拙劣的闹剧开场。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清晰地盖过了元幽的嘶喊：

“你的路，不是我的路。”

他向前迈出一步，玄色的衣摆扫过地面那些闪烁着幽光的玉屑和尘土，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道不同罢了。”

他的脚步并未因元幽的崩溃而停留，径首向前，走向粮车投下的那片浓重阴影。只是在身影即将完全没入黑暗前，他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掠过了地上那滩代表着激烈情绪与破碎期待的玉簪碎片。

“你的心思，”他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不高，却像淬了万年寒冰的刀刃刮过粗糙的青石，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漠然和一丝…极淡的厌倦，“我自然明白。”

阴影边缘，他玄色的靴底，精准而缓慢地碾过一片最大、闪烁着最幽冷光芒的碎玉。

“咯吱——”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清晰地响起。

夜风骤然大作，猛地卷起他玄色的宽大衣袂，猎猎作响，如同张开的、不祥的羽翼。元幽透过模糊的泪眼（或是愤怒的火焰？），看见他微微侧过的嘴角，似乎扯出了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不是笑。

更像绝世凶刃在出鞘前，于黑暗中闪过的那一道，足以冻结血液的幽冷锋芒。

“没意思。”

三个字，平平淡淡，甚至没有加重语气，就这么轻飘飘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却比方才玉簪碎裂的炸响更清脆，更刺耳，也更…残忍。

元幽伸出的、似乎想抓住他最后一片衣角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指尖距离那翻飞的玄色袖口，仅剩不到半寸的距离。

却如同隔了万丈深渊，隔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所有酝酿在胸口的、更恶毒的讥讽、更愤怒的叱骂、甚至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一丝摇尾乞怜般的哀求，都被这三个轻飘飘的字，彻底冻结在了舌根，冻僵了所有声带。

南无业的身影己完全没入粮车投下的浓重阴影之中。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稳定而决绝。

那脚步声，每一步，都像精准地踩踏在元幽骤然变得一片死寂、继而疯狂擂动的心跳上。

咚…咚…咚…

沉重得如同丧钟。

地上那滩在惨淡月光下闪烁着冰冷幽光的碎玉齑粉，无言地映照着一切。像极了她此刻七零八落、再也无法拼凑的盘算、期待，以及某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看清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