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无法停下

阴雨终于停歇，天空洗练出寡淡的灰蓝。

通往天霜城的路途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黎明前那场血腥的遭遇只是一场噩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入城时，守城士卒懒洋洋地瞥了眼车后拖着的、被厚重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体，并未多问一句。

那里面，正沉着那具覆盖青金鳞片、流淌着异样金丝的诡异尸体。

南无业将它安置在城主府最偏僻的西院角落，己过了三日。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怪物的尸身非但没有丝毫腐败的迹象，甚至连一只蝇虫都不敢靠近。白日里，它像一尊冰冷扭曲的金属雕塑；而当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其上时，那些鳞片间隙若隐若现的金色脉络，竟似有生命般微微搏动，散发着微弱而执拗的光晕，仿佛在沉眠中积蓄力量，等待某个未知契机的唤醒。

皇甫惊鸿来时，面上依旧是那副雍容淡然的模样。

她广袖轻拂，带起一阵清心宁神的檀香，目光扫过地上的尸骸，却只在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她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无声地掐了个繁复的诀印，面上却不显分毫异色。

“南无业，”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奉劝你，莫要打这尸身的主意。”她的视线落在南无业脸上，带着洞悉的锐利，“这东西…沾不得。它承载的东西，远非你此刻境界所能驾驭，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南无业面上不置可否，只微微颔首，算是听见了。待皇甫惊鸿那抹清冷的檀香彻底消散在院外，他眼中才翻涌起深沉的光。

他屏退左右，指尖微动，一缕细若游丝、却凝练如实质的血线悄然探出，无声无息地刺入怪物尸体手臂一处破损的鳞甲之下，小心翼翼地探入其早己沉寂的经脉。

三日后的夜晚，偏院的地面上己用暗红色的朱砂与某种不知名的银粉刻满了繁复到令人眼晕的阵纹。幽幽的灵光在纹路中流转，形成一股无形的束缚力场。

阵眼中心，便是那具被剥离了部分鳞甲的怪物尸骸。此刻，它不再仅仅是渗出金丝，缕缕金红交缠、带着灼热气息的雾气正从它被剖开的胸腹伤口、从被剥离鳞片后的皮肉中丝丝缕缕地渗出，被地上的法阵牵引着，在尸体上方盘旋、凝聚，形成一团氤氲不散、散发着古老而暴戾气息的奇异雾霭。

莫疏桐斜倚在铺着柔软锦缎的床榻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烛火跳跃，将她温婉的侧影和南无业沉思的轮廓一同投在轻薄的纱帐上，影子交叠，看似亲密，却又隔着无形的距离。

窗外，偏院方向隐约有暗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被浓重的夜色吞没。那光芒虽短暂，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异样感。

“那东西…”莫疏桐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里，更像是自言自语，“还是早些处理了好。”她的目光并未离开自己小腹的位置，仿佛在与腹中的生命交流。

南无业的目光依旧凝在手中摊开的一卷泛黄古籍上，那页正用精细的笔触描绘着山川地脉走向，赫然是一幅传说中的“龙脉图谱”。他头也未抬，只是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莫疏桐太了解这个枕边人了。他此刻温顺的应答，不过是风暴酝酿时的死寂。指尖感受着腹中那轻微却有力的胎动，她无声地叹息。

这人啊…骨子里刻着偏执与疯狂，非得亲自撞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才肯回头看一眼身后那堵名为“现实”的南墙。

曾经，她亦是如此。

可现在…她垂眸，掌心下温热的生命脉动提醒着她，一切早己不同。

她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清冷的月光泼洒进来，将她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言喻的暗芒照得分明。

那不是忧虑，而是洞悉。作为曾经的阴阳老魔，她太熟悉某些禁忌手段留下的痕迹。那怪物经脉里那些金丝的排布方式，那种强行糅合、试图提纯却最终导致畸变的诡异能量脉络…分明指向一种失传己久、被列为禁忌的古老秘术——“血龙引”。

“能施展这等禁术的…”莫疏桐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精雕细琢的窗棂上着，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不是那些早己避世不出、行将就木的老怪物，就是…”话到此处，她猛地噤声。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书案——

那里摊放着南无业研究时随手画下的阵图草稿。那些扭曲、怪诞、充满了侵略性的符文线条，在她眼中不断拆解、重组，最终显露出一个连她都感到心惊的庞大野心轮廓。

那野心，不仅仅是力量，更像是在挑战某种亘古存在的秩序！

腹中的胎儿仿佛感知到了母亲心绪的剧烈波动，突然重重地踢动了一下。莫疏桐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按住小腹，指甲几乎要隔着薄薄的寝衣掐进自己的掌心。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这潭浑水，比她预想的，怕是要深得多，也凶险得多。

元幽对那具怪物的尸骸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她几乎每日都来，有时是索要一块鳞片，有时是讨要一截被特殊手法保存的骨殖或血肉样本。

她与南无业在偏院那间临时充作实验室的屋子里一待就是大半天，激烈地讨论、争辩，笔下的笔记写满了各种大胆乃至疯狂的推论。

面对莫疏桐隐晦的提醒和南无业偶尔流露的凝重，元幽只是回以一声冰冷的嗤笑。一次，她拿着几片剥离下来的鳞甲准备离开，经过回廊时正巧遇上在窗边晒太阳的莫疏桐。

她停下脚步，目光掠过莫疏桐隆起的小腹，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过去，更像是说给不远处沉默的南无业听：

“呵，有些人啊，活得久了，心就老了。变得畏生畏死，前怕狼后怕虎，失了年轻时的冲劲与锐气，最后只能变成冥顽不灵的老顽固，守着点可怜的安稳，引人发笑罢了。”

莫疏桐闻言，只是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平静无波地看了元幽一眼，随即又垂落下去，掌心轻柔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仿佛在安抚腹中的生命。

如今的她，确实变了。曾经搅动风云的阴阳老魔，如今只贪恋窗下绣花、庭前赏雨的安稳时光。

这变化，她坦然接受。

南无业站在几步之外，沉默地擦拭着手中长剑的锋刃。雪亮的剑身映出他深邃的眼眸。

他理解莫疏桐的选择，那是一种沉淀后的守护。但他脚下的路，却无法就此停下。

他还有一个沉重的、如同烙印在心头的承诺要去兑现。

沈予安。

那个名字在心底浮现，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无形的压力。

她那样的天骄，如日中天，绝不会止步于金丹。而以自己这堪称平庸的资质，能突破筑基己是天道眷顾的奇迹，想要追上她的脚步，窥见她的背影……

他需要力量，需要打破常理的力量！哪怕这力量沾染着剧毒，散发着不祥。

南无业并非没有想过就此放下一切，与莫疏桐守着这一方院落，看着孩子出生、长大，共度这劫后余生的安稳岁月。

那些曾经欲置对方于死地的过往，在平淡的流年磋磨下，早己风化成不值一提的砂砾。

如今她眼中流转的、毫无保留的柔情做不得假，而他掌心抚过她发梢时那份自然而然流露的怜惜与温度，也绝非虚情假意。

深夜，偏院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相拥而眠的身影温柔地投在墙壁上。南无业侧身凝视着莫疏桐熟睡的侧颜，她呼吸均匀，小腹在薄薄的锦被下勾勒出柔和的弧度。

这一刻的安宁如此真实，真实得足以消弭一切野心与执念，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暂时搁置所有的不甘与追寻。

只是当窗外的天色开始透出黎明的第一缕灰白，他仍会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抽回被枕得有些发麻的手臂。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然后，他披上衣衫，悄无声息地离开这温暖的床榻，走向西院那间散发着诡异金红雾气的屋子，走向那具渗出金丝的怪物尸骸。

有些承诺，如鲠在喉，不拔不快。

有些身影，烙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可以驻足，可以贪恋这片刻的温存，却注定无法永久停留。

如今，那具怪物的尸骸早己不复完整。它被拆解得支离破碎——坚韧的青金鳞片被一片片小心剥离，浸泡在闪烁着符文的药液之中；扭曲的骨骼被按关节拆解开来，置于特制的玉盘上以供研究；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些血管中抽离出来的、细若毫发的金丝，此刻正悬浮在数个特制的琉璃瓶中。

瓶中似乎充溢着某种粘稠的液体，那些金丝在其中诡异地缓缓蠕动、盘绕，时而聚拢成模糊的微型龙形，时而又猛然炸散，化作点点游弋的金色星芒，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能量波动。

南无业与元幽隔着堆满笔记和实验器具的案几相对而坐。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味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金属被高温灼烧过的焦糊气息。

两人面前的笔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符号、公式和推断，但更多的，是被重重划掉的痕迹，显示出研究的重重阻碍与毫无头绪的挫败。

案几上，一盏摇曳的烛火是唯一的光源，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

“果然…”元幽突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捏起一片放在面前、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鳞片碎片，指尖用力一碾。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那看似坚硬的鳞片竟碎裂开来，化作一撮细碎的金色粉末，簌簌地从她指缝间落下，在烛光下闪烁着迷离的光泽。她看着指间的金粉，眼中没有兴奋，反而是一片深沉的凝重，“这潭水…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还要浑得多，深得多。”

南无业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着手中长剑冰冷的剑柄，指腹感受着上面古老纹路的凹凸。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案几中央那些琉璃瓶上。

瓶中的金丝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蠕动的速度陡然加快，几条金丝猛地撞击在琉璃瓶壁上，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嘶嘶”声，仿佛有生命般想要挣脱束缚。

就在这时——

“轰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撕裂了天霜城沉寂的夜空，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苍穹都炸裂开来的惊雷！狂暴的雷光瞬间穿透窗纸，将昏暗的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刹那间，所有琉璃瓶中的金丝都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疯狂地扭动、汇聚，竟在瓶内短暂地凝成了一条条咆哮挣扎的、极其微小的金色龙影！狰狞，暴戾，充满了不甘的怨毒！

刺目的电光一闪即逝，室内重归昏暗，只余烛火在雷声的余波中剧烈摇曳。

光暗转换的瞬间，照亮了南无业的脸。他眉宇间那深锁的沟壑，在雷光的映衬下，如同刀劈斧凿般深刻，里面填满了难以消解的凝重、冰冷的决心，以及一丝被那瓶中龙影勾起的、近乎疯狂的探究欲。

窗外的暴雨，再次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