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阿姊

秦京连忙收敛笑容，鞠躬道：“多日不见，县夫人身体康健，一向顺遂么？”

鲜于娥皱起眉头，朝着秦京哼了一声，转头对宁氏娇声细气道：“哎呀，这是谁来啦？”

宁氏眯眼瞧着她，神色疑惑道：“谁来啦？我怎么没看见呢？啊！”

她惊呼起来：“我看不见谁来了，我，我的眼睛看不清了！”

“娘，县夫人是说咱们来了。”秦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再说您眼睛本来就看不清，有啥大惊小怪？您啥时候能看得清再惊叫成不？”

宁氏一愣，恍然道：“哦，小鲜鱼原来是说‘咱们’来了，嗨！瞧我这犯傻！”朝左边一根门柱行礼道：“老生宁氏，拜见‘咱们’，‘咱’尊驾…”

秦京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宁氏却凑到他耳边，小声询问道：“太平郎，这个‘咱’尊驾是干什么的？世间竟有人姓咱，娘还是头回听说。”

鲜于娥笑眯眯地握住宁氏的手，说道：“女儿好久没听到阿母说笑，也快闷死了，阿母阿母，再给女儿说一个呗！”

秦京忙道：“你别挑事了，我一路上听她胡咧，船都差点翻了！”

鲜于娥道：“好好好，拐儿，快带我阿母去卧房休息！”

拐儿过来搀住宁氏，恭敬道：“老夫人累了吧？小的带您去歇息。”

宁氏点头道：“那可好，您是哪位？就是‘咱’尊驾吗？”

拐儿笑道：“您真是的，小的每两日就划船来您家，送粮食送水的，还和您一起烧过饭呢，您还不认得我？我便是拐儿啊！”

宁氏摇摇头道：“你说什么‘我便是拐儿？’不对不对，我叫宁妞，可不叫拐儿！”

拐儿也摇头道：“您说什么‘我叫宁妞，可不叫拐儿？’不对不对，我叫拐儿，可不叫宁妞！”

“‘我叫拐儿，可不叫宁妞！’不对不对，我叫宁妞，可不叫拐儿！”

“‘我叫宁妞，可不叫拐儿！’不对不对，我叫拐儿，可不叫宁妞！”

…

两人一边争论，渐渐走远了，鲜于娥心下叹息：“阿母年纪毕竟大了，竟和拐儿一般糊涂。”

秦京关门上闩，回身垂下眼来，轻声道：“县夫人，我们，我们母子这次多有叨扰…”

鲜于娥在秦京头顶上一拍，说道：“叫谁县夫人？刚来就讨嫌！”

秦京道：“是，是…”

鲜于娥轻轻叹了口气，拿过秦京的包裹，朝前院客房走去。

秦京一路跟在身后，鲜于娥头也不回道：

“太平郎，你脸皮不能这么薄！我跟你们家里一赖十年，吃你们的，穿你们的，我嘴什么时候软过？手什么时候短过？

你和阿母来这里住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进客房，秦京见屋里己收拾的干净整洁，不禁一愣，房屋中的摆设，竟和自己小时候屋间中的设置一样。

鲜于娥将包裹放在桌案上打开来，一眼瞧见秦爱的牌位，神色登时僵住。

她捧起牌位摆在案上，退后两步跪下道：“义父在上！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磕起头，呜得一声哭了出来。

秦京‘唉’了一声，搀起鲜于娥，苦笑道：“阿姊，娘路上刚哭完，我哄了半个时辰才消停，你再来这出，弟弟可真哄不动了。”

鲜于娥举袖拭泪道：“你终于肯叫我阿姊了，方才看你扶着阿母进来，我，我就跟回到过去似的，可见着义父的牌位，一眨眼却又回来了！”说着又忍不住流下泪。

秦京摇头道：“不是，阿姊还是出嫁前的样貌，不，比出嫁前还美的！”

鲜于娥红着眼圈道：“当年你把我交给士廉时，也说过这话！”

秦京微微一笑，回想起阿姊十六岁出嫁时，正是自己牵着她的手走出宅门，一路来到村口的青布幔帐前。

（注：《酉阳杂俎》中所载：北朝的婚礼，新郎、新娘会在青布幔帐中行跪拜礼。）

阿姊走到帐口，却回头瞧着自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自己却笑道：“阿姊生得真美，往后嫁给了高阿郎，叫他事实都依着你，你就变得越来越美！”

鲜于娥破涕为笑，走进帐中，与等候多时的新郎官高士廉交拜行礼。

新郎的好友们便驾着马车候在外面，不停地大喊道：“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

秦京回过神来，心中五味杂陈：“阿姊做了县夫人，有了两个儿郎，生活美满。而我，我眼下连家都没了…”

鲜于娥瞧见秦京缠着布条的左手，柔声道：“拐儿方才跟我说，你去了杏花村？那你是不是去找她啦？”

秦京颓然低下头去，鲜于娥掸他肩头，说道：

“看来温娇的事你也知道了，这是老天爷不开眼，要你这样的好男子，遇上这么个…恩…阿弟，你得看开些，毕竟这事也是，也是你给别人戴了绿帽…”

屋外渐渐传来一阵吵嚷，秦京连忙起身跑到门口，见是大郎、二郎跑了过来。

孩子们兴高采烈，口中叫着：“太平郎叔叔来了！太平郎叔叔给我们讲故事！讲段子！”

秦京挥手和孩子们打招呼，对鲜于娥道：

“阿姊，想当年你生大郎的时候胆子真大！竟敢让咱这糊涂娘来接产？也不怕她给大郎割脐带时，一下眼花多割一刀，把大郎变成大妹子？”

鲜于娥知道他不愿再提温娇，哼了一声，假装恼怒道：“这孽障要能变成闺女家，我真求之不得！

可说也是，士廉那时穷得叮当响，请不起产婆，只能叫阿母来接生。我可真是吓了一跳，连忙用力，没成想一下就给大郎生出来啦…”

大郎、二郎跑进屋来，一下蹿到秦京身后。秦京瞧二人满眼的小心，料想他俩定是刚刚惹恼了母亲，便将大郎头顶发梢捋尖了，说道：

“哦，难怪大郎又瘦又高，脑顶还有个尖，闹了半天是你用力给挤得！”

鲜于娥大笑起来，两个孩子见母亲笑了，登时松了口气，大郎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秦京道：“你们还没做饭呢吧？我跟娘说好了，今天给她做卤汤饼吃！”

鲜于娥笑道：“好啊，今日家仆都回家农忙了，咱们姐弟一起给阿母做汤饼。”

秦京摇头道：“不用不用，我自有帮手。大、二郎，要不想被你们娥娘揍，赶快过来给我打下手！”说着出门朝东面厨房跑去，两个孩子紧忙随在其后。

鲜于娥知道秦京性子好强，寄宿在此，若不给自己做活，面子上也过不去，不好去拦他。心想：“去年士廉得了一坛乌呈若下，今晚正好拿出来给阿弟接风！”

她出了客房径朝西侧库房去取酒。刚到房门口，忽听西角门有人叩起门来，叩得又轻又慢，若非自己就在不远处，定然听不见的。

“士廉今日去历城了，这门敲得又如此鬼祟，必定不会是他。”鲜于娥正想着，敲门声再度响起。她快步走到门口，敲门声忽然停了下来。

鲜于娥等了一会儿，不听门后有声响，朗声道：“贵客来到蔽舍，何不报上姓名？”门外有位女子轻声应答道：“舅母大人，是我们。”

（隋唐时不称官员为大人，只对亲人长辈如此尊称。）

鲜于娥吃了一惊，开门一瞧，叫道：“唉呀，紫嫣，婢儿，你们怎么来了？”

门外站着一对牵着手的姑娘家，一位个头稍矮，身材微丰，唤做婢儿；另一位身材略高，体态窈窕，是叫紫嫣，正是之前在齐河边赶路的两位姑娘。

她们一齐向鲜于娥敛衽行礼道：“给舅母大人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