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 章 春风化雨时

谷雨前的日头晒得拖拉机座垫发烫，王大拿叼着根狗尾巴草蹲在车斗里，手里攥着半截粉笔头在铁皮上写写画画。赵小芳抱着一摞文件从村委小跑过来，辫梢上粘着的柳絮被风一吹，晃晃悠悠落在王大拿画到一半的齿轮图上。

“王家小鲁班，县农技站的专家下午就到，你那台‘智能播种机’拾掇利索没？”赵小芳踮脚往车斗里张望，帆布鞋尖沾着新翻的泥土。

王大拿慌忙用袖子抹花图纸：“赵书记放心！这次加了防陷装置，就算耕到西塘芦苇荡也……”话音未落，车斗突然“哐当”倾斜，半桶机油顺着铁皮缝淌下来，在赵小芳鞋面上浇出朵黑牡丹。

“王！大！拿！”赵小芳跳着脚往田埂上蹦，“这是上周新买的鞋！”

“这这这油渍用草木灰能洗！”王大拿手忙脚乱翻下车斗，裤腰带勾住操纵杆。拖拉机突然“突突”两声，拖着歪斜的车斗朝晒场冲去。正在晒硒泥面膜的赵金凤尖叫着扑向竹匾，二十个玻璃罐在车轱辘下炸成晶莹的烟花。

刘二嘎举着自拍杆从茅厕冲出来：“老铁们看！铁岭牌敞篷跑车碾压万元面膜……哎呦！”脚底打滑栽进刚和好的泥堆，手机镜头里顿时糊满黑泥。

“要死啊！”赵金凤抄起捣面膜的石杵追着车斗跑，“周大勇！管管你们运输队！”

正在捆化肥的周大勇抬头憨笑：“金凤，三叔公说硒泥拌草木灰能止血……”

“止你个头！”赵金凤的石杵“咣”地砸在车斗挡板，震得王大拿手里的扳手飞出去，正巧打中李有才刚淘井回来的水桶。

李有才的灰布帽瞬间淋成落汤鸡，怀里的记账本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王大拿！我这账本可是要交法院的！”

“交！现在就交！”王寡妇举着笊篱从酸菜摊杀过来，“去年你赊我二斤花椒还没入账呢！”

晌午的村委大院热闹得像赶集。赵小芳踩着染黑的帆布鞋主持会议，鞋尖随着王大拿的检讨声一点一点。

“综上所述，本次事故主要原因是变速箱齿轮间隙过大……”王大拿捧着写满齿轮参数的检讨书，眼角偷瞄窗根下晾着的黑布鞋。

“说人话！”赵金凤把碎玻璃罐砸得哗啦响。

“就是老惦记着给播种机装空调，走神了。”王大拿脑门沁出汗珠，瞥见赵小芳抿着嘴憋笑，耳朵尖腾地红了。

三叔公的烟袋锅在门框上敲出个节奏：“午时三刻，该喂铁牛了。”

满屋子人愣神的功夫，院外突然传来清脆的喇叭声。穿白衬衫的年轻技术员拎着工具箱下车，胸牌上“省农科院 林向阳”几个字在日头下反着光。

“请问赵书记在吗？我们来调试新型播种机。”技术员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扫过王大拿沾着机油的脸，“这位是？”

“这是咱村农机专家王大拿同志。”赵小芳起身相迎，发丝间柳絮飘飘荡荡。

林向阳伸手要握，王大拿却把油乎乎的手在裤腿上猛蹭两下：“那啥……专家同志喝井水不？新淘的硒泉，养胃！”

试验田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醋味。林向阳蹲在播种机旁测数据，白衬衫袖口卷得整整齐齐。王大拿蹲在三步开外啃青萝卜，啃得咔嚓作响。

“王同志，这个防陷装置设计得巧妙，就是传动轴角度有些偏差。”林向阳举起测量仪，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映在镜片上，“要是用三角函数重新计算……”

“俺用粉笔头算的！”王大拿吐掉萝卜皮，捡根树枝在地上画圈，“你看这履带受力点，好比老牛耕地时蹄子得外八字……”

赵小芳抱着记录本过来，发梢扫过林向阳的仪器屏幕：“林技术员，您刚说的那个三角函数……”

“叫余弦定理！”王大拿突然蹦起来，树枝戳着满地鬼画符，“就是斜边平方等于那啥平方加那啥平方减两倍那啥乘那啥乘COS角！”

林向阳的眼镜滑到鼻尖：“王同志上过大学？”

“夜校蹭过几节课。”王大拿脚尖碾着土坷垃，瞥见赵小芳亮晶晶的眼睛，嗓门陡然高了八度，“不过咱这土法子实在！去年秋收改装脱粒机，用门板弹簧代替进口轴承，省了三千八！”

赵小芳“噗嗤”笑出声，钢笔尖在记录本上洇开朵蓝花：“是是是，后来那弹簧崩飞，把刘二嘎首播的手机打进水塘。”

暮色染红西塘时，王大拿蹲在拖拉机旁给林向阳演示他独创的“听声辨位维修法”。改锥敲在齿轮箱上当当作响，惊得芦苇丛里夜鹭扑棱棱乱飞。

“你听这声，跟敲老张家腌菜缸似的，指定是左前轴承缺油了！”王大拿抹了把汗，油手印在铁皮上按出个黑梅花。

林向阳掏出酒精湿巾擦手：“王同志，其实我们可以建立数学模型……”

“模型能当饭吃？”王寡妇挎着竹篮来送晚饭，两个咸鸭蛋“咣当”砸在齿轮箱上，“大拿，给专家捎点酱黄瓜，用硒泥坛子腌的！”

赵小芳举着手机电筒过来：“林技术员，县里通知明早去拉新配件。”

“我开车送您！”王大拿窜得比阿黄还快，胶鞋带起一溜烟尘，“咱村道比九曲十八弯还绕，没我指路准掉沟里！”

林向阳推了推眼镜：“那就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赵书记也一起去呗？”王大拿扒着车门挤眼睛，“镇上新开了家农机店，有那个啥……带空调的播种机！”

赵小芳忍着笑板起脸：“王技术员，先把试验田的油菜苗补上。”

月光漫过井台时，王大拿蹲在青石板上搓那两只染黑的帆布鞋。草木灰混着硒泥调成糊，抹得鞋面像糊了层水泥。

“这么洗能白回来？”赵小芳的声音突然从老槐树后传来，惊得王大拿差点栽进井里。

“能能能！硒泥吸附性强，配草木灰能去污……”王大拿举着鞋的手首哆嗦，“就是……就是得晒够七七西十九天。”

赵小芳拎着盏沼气灯蹲下身，暖黄的光晕里飘着几粒流萤：“王大拿同志，你给播种机装空调，真是为了防零件过热？”

“那可不！去年暑天变速箱都烤软了……”王大拿突然噤声，灯影里赵小芳睫毛投下的影子在笑。

井水晃碎了一池星子，阿黄叼着半根酱黄瓜溜达过来。赵金凤的骂声随风飘过塘埂：“周大勇！把我面膜罐当烟灰缸，今晚睡猪圈去！”

王大拿摸出个铁皮盒，里头躺着枚齿轮改成的胸针：“那啥……赔你的鞋。”

齿轮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齿尖还沾着点机油。赵小芳噗嗤笑出声，柳絮落在齿轮缝隙，像朵小小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