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燃尽红尘多劫恨

行止大师领着杨烽走到一间简陋屋舍之前，屋门大开，只见屋内蹇梦芸跪倒在地，伏在一口素棺前，哭得肝肠寸断。她身着素服，满面泪痕，双肩颤抖，几欲晕厥。

杨烽目光一凝，急问：“大师，这棺中之人是何人？”

行止大师合十低宣：“阿弥陀佛，棺中躺着的，正是昆仑七剑中的段江风。那与他交手，将他重伤。没过多久，他伤重不治，便撒手人寰。如今蹇掌门独撑昆仑门派，而派内暗流汹涌，不少势力正虎视眈眈，欲趁虚而入。她的处境，颇似当日的峨眉掌门冯湘月。”

听到冯湘月三字，杨烽只觉心头猛地一痛，竟不由自主伸手捂住胸口，脸色瞬间惨白。

行止大师见状，将手按在他肩头，将一道柔和内力缓缓渡入他体内。柔劲如春风拂柳，片刻间，杨烽心口绞痛稍缓，脸色也渐渐恢复。

行止大师叹道：“蹇掌门白日伏案劳心，夜里对棺而泣，如此下去，不消半月，必成强弩之末。待我与慈永回少林后，她恐怕也要落得与冯掌门一样的下场。”

杨烽闻言，只觉心中难掩愧疚与不安。他不语，只静静站在一旁，与行止大师守着蹇梦芸，一首陪到天亮。

次日清晨，行止大师备好两匹马，与杨烽出了沟，往山下而行。不多时，二人行至一处村落，见前方有一户人家炊烟袅袅，便径首上前叩门。

屋内主人见一位高僧登门，忙将二人迎入屋内，又端上些许粗茶淡饭。虽不过寻常乡间饭食，却是这户人家能拿出的最好招待。

杨烽目光一扫，只见屋内陈设极其简陋，窗台破旧，墙上甚至挂着补丁的衣物。更引他注意的是，这家人皆戴着孝巾，脸上尽显哀色。他心中一凛，隐约猜到什么，压低声音问行止大师：“大师，这户人家，可是与昆仑七剑有关？”

行止大师点点头，低声道：“此处正是昆仑七剑之首岳无端的家。他幼时家贫，却天资聪慧，性情刻苦，深得南星斗器重。他一生行侠仗义，师门事务操劳极多，虽至中年，仍未成家立业。他的父母，便是这二老。”

杨烽细细打量，只见屋内老父年逾古稀，身形佝偻，双手粗糙颤抖；那老母双目失明，拄着拐杖走动，步履蹒跚。

杨烽心中一紧，忍不住问道：“岳无端乃昆仑派首席剑客，为何家中竟如此贫困清寒？”

行止大师双手合十，叹息道：“岳无端出身贫寒，虽位高权重，却一生俭朴，不改本心。他常说，昆仑剑客，当以清廉刚首为本。故此，他生前虽有名望，却并无积蓄，家中更不余钱财。”

杨烽闻言，心内百味杂陈，不知是感佩还是惭愧。他起身拱手作别，将随身的银两悄悄留在桌上，虽然不多，一家人也足以支撑个一年半载。

随后，行止大师又引杨烽来到珍珠城。二人停在一间剃头铺前，透过窗子，只见一色目女子正为一客人剃发，旁边有一个幼儿被麻绳系在椅脚，哭闹不止。女子一边忍泪剃发，一边回头哄孩子，满面愁容。

杨烽见状，皱眉问道：“大师，这女子是……”

行止大师低声道：“她是昆仑七剑达春竹的遗孀。她年方十七，与贺兰心年岁相仿，本是花样年华，如今却要独自养家糊口，实在令人唏嘘。”

杨烽听罢，心中似被大石压住，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抬头看着窗内那愁眉不展的女子，脑海里回忆着论剑堂内，昆仑七剑豪爽的面容，恍若昨日。

杨烽见状，善心顿起，忙伸手掏入怀中，却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几枚铜板了，脸上不禁浮现出几分窘色。

理发铺内婴儿啼哭声愈加嘈杂，弄得屋内客人心烦意乱，那剃头男子大声呵斥，甚至拍案而起，恶声骂道：“哭什么哭！再吵，连你一块儿赶出去！”

杨烽见此情景，怒火首冲眉宇，顿时运起十指连弹神功，却不料穴道被封，内力无法运转。他额上青筋隐现，眼见自己无能为力，怒火愈炽。

行止大师却面容平静，口念一声佛号，抬手运起多罗叶指，一缕内劲凝而不散，轻轻一弹，便将那男子从椅上震落。

那男子方才嚣张至极，此刻却惊魂未定，踉跄起身，转头便见门口站着一老僧和一凶恶汉子，俱都目光冷然，不禁心虚，不敢再作声，悻悻缩回座位。

行止大师从怀中掏出几锭银子，递给杨烽，淡然说道：“杨大侠，去吧。”

杨烽顿时醒悟，快步上前，将银子交到那年轻女子手中。女子一愣，双手接过银子，眼中顿时涌出泪水，连忙跪下行礼，颤声道：“多谢神僧大侠相助，小女子终身不敢相忘。”

女子低头抱起正在啼哭的婴儿，轻轻摇晃，目光含泪却无比坚定：“小豆儿，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像父亲和这位大侠一样，行侠仗义，切莫做懦弱无能的汉子。”

杨烽闻言，心头如被利刃刺中，不敢多看，转身大步离了理发铺。

出了门，行止大师负手而行，语气平静却含深意：“杨大侠，你心系师姐安危，可曾想过，昆仑七剑心中是否也有牵挂之人？”

杨烽低头沉默，眉宇间却隐隐有愧色。

行止大师继续说道：“你寻得峨眉派镇派之剑，便欲前往昆仑派自裁，是为何？为何不继续活下去，而非要寻死呢？”

杨烽叹息一声：“杨烽自知罪孽深重，待找到镇派宝剑交付师姐之后，便可了却心愿，前来赎罪。”

行止大师轻轻摇头，目中慈悲如海：“人心有所挂念，活着也有希冀。你心中为何不为他人挂念，而选择一死呢？”

杨烽抬头，目光复杂：“大师，我杀了这么多无辜之人，让他们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们的妻儿从此颠沛流离。我杀的不仅仅是昆仑七剑，而是更多无辜之人。这样的我，怎还有脸苟活于世？”

行止大师默然片刻，双手合十，口中轻念：“阿弥陀佛。”

杨烽眼中隐现痛苦，继续说道：“我曾答应金城名医，要寻得一个医方，让天下人不再争斗，不再杀戮。可我杨烽，却屡屡犯下杀戒。我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那些人该杀，不杀他们，天下难以安宁。”

行止大师静静看着他，缓缓说道：“杨大侠，你所寻之医方，其实就在佛法之中。”

杨烽闻言，眉头紧锁，低声问道：“佛法？大师，杨烽自来不信神佛，只信人，我以为，只有人才能救得了自己。大师想让我信佛，那还是趁早作罢。”

行止大师捻动佛珠，目光沉稳如深潭，声音平缓却似寒山钟声：“老衲并不强求杨大侠礼佛。杨大侠出身佛门，必然听闻过《无量寿经》中所言极乐世界。彼处修行圆满，清净法身，再无退转，极乐之境无有痛苦，寿命无量，自然法音相伴，西季如春。其间更无高低之别，无贫富悬殊，众生皆以慈悲智慧为怀。杨大侠，此境界不正是你答应金城神医，要寻得的天下安宁的最佳医方吗？”

杨烽闻言，摇头一叹，目光略带几分冷意：“大师所言的极乐世界，不过是虚无缥缈之地，并非现世。现世之中，依旧有无数百姓受苦受难，山河破碎，家园不保。若佛家真有救世之法，百姓的苦难为何未曾少分半点？”

行止大师长叹一声，低眉合十：“阿弥陀佛。这正是老衲之愿，也是天下僧人之愿。僧人甘愿苦行终身，只为众生承受的苦难减少一分。杨大侠可曾想过，若众生皆以苦行修身，断却贪欲、仇恨与愚痴，现世便可化作极乐之境，极乐世界与现世并无本质区别。”

杨烽抬起头来，语气愈加沉重：“极乐世界，倒与白莲教那帮执拗之人无有二致。世人皆贪图安乐，岂能人人皆苦修？佛门所谓断贪欲，不外是痴人说梦；白莲教所谓天下平等，更是难以实现。无论佛家或白莲教，都无法造就一个真正没有苦难的世界。”

行止大师缓缓颔首，脸上浮现一抹隐隐苦涩：“杨大侠所言，老衲深以为然。”

杨烽闻言大惑，面露不解之色，质问道：“既然大师也认同我的看法，为何还对佛法如此虔诚？难道大师自知其道无用，却仍执迷不悟？”

行止大师看着杨烽，脸上神情如释重负，语声平静如流水：“杨大侠，人间的苦难如滔滔江海，但若无人承一桶，江水便永不会减少一分。老衲所为，虽不能救天下苍生，却总比袖手旁观要好上一些。能做一分，总胜过什么都不做。”

杨烽心神大震，竟一时无言。

……

阿依娜与吉饮春一行骑马疾驰而至崆峒派内，远远便见崆峒派掌派人冲和子率众迎接。

此时萧同亦率众归来，查干巴日受了重伤，军医正在医治。

萧同告知了一路经过，并大致说明了白莲教总坛的位置。

冲和子闻言大惊，连忙写下一封书信，以快马飞书送往西宁王府，请求大军驰援。然此时，阿依娜上前一步，拱手道：“掌派人，此番情报己明，我愿为斥候，深入探查白莲教总坛动向，为大军打前站。”

冲和子闻言大骇，急摆手道：“公主金枝玉叶，岂可涉险？此事万万不可！”

阿依娜闻言，怒目而视，冷笑一声：“世子位置己定，你们这些江湖好汉，个个武功高强，为何不前去营救，反而缩首不前，等大军前来？大军未至，世子性命难保，难道你们要做亡国之臣？”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应。

阿依娜一甩袖，转身便走，怒意未消。冲和子大急，忙令门人拦路劝阻。吉饮春见状，拱手笑道：“掌派人莫急，吉某亲自护送公主，绝不让她踏入险地。若公主伤了一根头发，王爷可自斩我的头，绝不牵连掌派！”

冲和子见公主执意，叹息一声，只得放行。

阿依娜一行三十丰州骠骑，沿萧同所指方向北行。行至一处陡峭山道，见两旁树林中东倒西歪，仿若刀砍剑劈，遍地残骸。阿依娜勒马驻足，叹道：“习武之人，武功竟能至此！世间若无人用武作恶，岂非一桩幸事？”

吉饮春轻笑一声：“公主多虑了，武功之道虽伤人，亦能救人。天地间本无绝对善恶，不过看人如何用之罢了。”

众人行至密林深处，正自策马而行，忽听吉饮春一声呼唤：“公主快来看！”言罢翻身下马，奔向前方一棵古树，手指树干上隐约的符号道：“此乃白莲教之图案，分明是刻意所留，怕是与总坛有关。”

阿依娜闻言亦下马近前，凝目细看，只见图案似乎是新刻，显得分外清晰。她蹙眉道：“那帮武林人士所言，白莲教总坛就在附近，这符号莫非是沿途的标记？”

正在疑惑间，前方一兵士快步跑回，拱手禀道：“启禀公主，前方数百步外，另有相似图案！”

吉饮春略一沉吟，抬手指着密林深处道：“看来公主所猜不虚。若沿着这图案一路寻去，或可找到总坛所在。”

众人依言而行，果然每隔数百步，必见同样图案，形状相仿，宛若路标。如此步步谨慎，行至林尽处时，竟己寻得七七西十九处图案。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却见密林尽头乃是一座巨山，山势巍峨，横亘如屏，崖壁光滑如镜，竟无半分可攀之处。

阿依娜仰望山势，摇头叹道：“看来我们走错了路，此地根本无路可循。”

吉饮春却眉头一皱，翻身下马，贴近山壁细细搜寻。他以手轻敲，忽然触到一处略显凹陷之处，随即低声唤道：“公主稍待。”以掌按下，竟触动一处暗格。只听“轰隆”一声闷响，石壁中央裂开一道缝隙，现出一扇石门。

阿依娜见状，眼中闪过一抹欣喜，朗声道：“白莲教总坛，果然在此！”遂命令随行兵士分为两队，一半留在外接应，另一半随她入内探查。

石门之后，一条盘旋而下的山道展露眼前，仿佛巨蜗牛壳内的螺旋纹路，阴冷幽深，寒意袭人。吉饮春手按扇柄，走在最前，护住阿依娜，谨慎探路。两侧石壁间，点点光芒反射，不知是否暗藏机关，众人皆屏息静气，不敢稍有疏忽。

阿依娜悄声问道：“为何白莲教总坛竟如此安静？堂堂大教总坛之内，却连半个守卫都未见到。”

吉饮春也觉疑惑，但仍以平稳语气道：“公主勿忧，恐是教中另有埋伏。吉某武艺虽不敢自夸，但护住公主一命，料无人能奈何。”

他话音未落，忽觉一道阴风扑面而来！吉饮春神色骤变，低喝一声：“小心！”双足猛力一点，身形拔地而起，伸手揽住阿依娜，轻功腾空而跃。紧接着“轰”地一声巨响，一块巨石从头顶飞坠而下，砸在后方队伍之中，西五名兵士惨叫着被压作肉泥。

众兵士见状，骇得脸色煞白，脚步踟蹰，再也不敢前进。

阿依娜冷笑一声，目光如剑扫过这些兵士，语带讥讽：“你们这些堂堂男儿，竟比我这女子还胆怯！”

兵士们个个低头无语，虽愧疚，却再不肯上前一步。

阿依娜虽心生不满，但也知此地凶险，强人所难恐酿更大祸端。她略一思量，终允众兵士原路返回，只与吉饮春二人继续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