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两心相怨情深浅

普贤寺中火光熊熊，浓烟西起，烈焰吞噬梁栋，断壁残垣中，血流成河，尸横遍地。贺兰心躲于佛像之后，瑟瑟发抖，不敢稍动，连大气亦不敢喘一口。她微微探出头去，只见寺中缓步走入一对男女。女子年纪轻轻，英姿飒爽，剑眉星目间英气勃发；男子相貌俊雅，羽扇纶巾，神态温润，显是书生意气。他们手挽着手，并肩而行，步伐沉稳。

忽闻几声惨叫，原是数名峨眉弟子拔剑对敌，但女子手中长剑快如闪电，剑光一闪，众弟子立时倒地，血涌如泉。贺兰心双目噙泪，身子缩成一团，躲在一座佛像之后，只觉今日生死悬于一线。忽而，她脑后骤觉一股剧痛，原是被人攫住发髻。她猛然回首，但见那女子赫然化作一头虎头蛇尾的妖怪，狰狞可怖，血盆大口正向她咬来。

“啊！”贺兰心尖叫一声，浑身冷汗涔涔而下。杨烽闻声惊醒，忙不迭扶起她，为她轻拍背脊，柔声安慰道：“心儿，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贺兰心喘息未定，点点头，却不言语，径自掀开帐帘，走出帐外。此时天色未明，草原上一片宁静，碧绿如茵，远处圆月初升，清辉如水洒满大地，露珠折光，点缀其上，宛如满天星辰垂落人间。

杨烽取了一件披风，轻轻盖在她肩头，温声问道：“心儿，方才梦到了什么？”

贺兰心抬头望月，幽幽道：“我梦见峨眉派覆灭了，我躲在普贤寺里，你却不在我身边。”

杨烽微笑道：“那不过是你心中不喜峨眉派，故而梦中将那里视作险地而己。”

“不对！”贺兰心摇头，语气坚定，“我梦中的事，总会成真。”

杨烽心中一动，若有所思，随即问道：“那你可曾梦见过哪些事成真？”

贺兰心低头沉思片刻，缓缓说道：“譬如现在，我安安静静地待在你身边，这情景我曾梦到过。只是梦中，我总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任凭我如何追赶也追不上。”

杨烽闻言，心中微微一酸，复又笑道：“若真如此，我便买一匹西域汗血宝马赠与你，日行千里，无论我身在何方，你都能找到我。”

贺兰心听罢，扑哧一笑，笑靥如花，然而心底却隐隐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失落与忧伤。

杨烽见状，也不再多言，轻声道：“夜深了，快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嗯。”贺兰心点了点头，回到帐中，重新躺下。杨烽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贺兰心却下意识地微微躲开。

次日，二人抵达哈密郡，以之前同样的法子掩过官兵审查，顺利混入城中。城内蒙古人、色目人、汉人杂居。蒙古人个个丰衣足食，满面油光；色目人则多为商贾，衣着华丽；唯独汉人形容憔悴，衣衫褴褛，路旁还有饥民卧于街角，呻吟不止。更时常有衙役押送犯人从街道经过，囚车中几乎尽是汉人。杨烽与贺兰心见状，目不忍视，心如刀绞。

两人连日奔波，腹中饥肠辘辘，觅得一处摊贩，买了些烤羊肉串与抓饭，大快朵颐。饱餐之后，杨烽嘱咐贺兰心原地歇息，看好马匹财物，他则外出寻觅住处，以解风尘之苦。

贺兰心坐于街边，本欲乖乖等候，不料忽闻街口一阵叽里咕噜的叫喊声，似是蒙古族语言。她心生好奇，忍不住循声而去。只见前方人头攒动，围成一圈，贺兰心身形瘦小，如何也挤不进去。

“这位姑娘。”忽听身后有人轻唤，贺兰心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色目青年立于身后，眉目如画，笑容温润，礼数周到。

青年打了个响指，唤来两名仆人搬来台阶，亲自扶着贺兰心登上高处，居高临下观看。贺兰心见他如此殷勤，脸上顿时飞起一抹红霞，羞涩不己，却也不便推辞。

贺兰心随那位色目公子登上台阶，方才得以窥见场中景象。原来此处乃是一处斗鸡场，围满了喝彩叫好的看客，正中央用细沙围出一片斗鸡台，两只体型魁伟的公鸡正在台上相对而立。一只通体雪白，鸡冠鲜红，目光炯炯，宛如战将，旁人皆呼其“白将军”；另一只羽毛乌黑泛青，威风凛凛，名唤“阿尔斯楞”。

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人人争相下注。贺兰心见此情景，颇感新奇，忍不住对那位公子问道：“此处为何斗鸡比赛如此热闹？”

那公子含笑答道：“斗鸡乃哈密一带街头常见乐戏，今日却因这只远洋异种白将军与北漠狮子阿尔斯楞相斗，更为热闹。这白将军久经沙场，战无不胜；阿尔斯楞则是哈密某贵族饲养，亦颇有盛名。此二鸡相斗，胜负难分，自是引人注目。”

正言谈间，台上鼓声骤响，两只公鸡同时疾扑而上。白将军身形灵动，招招先发制人；阿尔斯楞则步步紧逼，以力量见长。场中羽毛翻飞，鸡鸣西起，台下众人更是呼声震天。

贺兰心兴致勃勃，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斗鸡。那色目公子却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忽道：“姑娘以为，哪只鸡会胜？”

贺兰心偏头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白将军！此鸡身法轻灵，进退自如，阿尔斯楞定然不是对手。”

色目公子微微一笑，道：“姑娘眼力不错。然依在下之见，阿尔斯楞未必全无胜算。此鸡力大无穷，若能缠住白将军一时片刻，定能扭转局势。”

二人话音未落，台上战局己见分晓。白将军绕圈而行，忽而突袭，一爪击中阿尔斯楞之眼，登时鲜血淋漓，阿尔斯楞痛得惨叫一声，跌落沙地，再无力反击。台下众人轰然叫好，赌白将军者纷纷喜形于色。

贺兰心拍手叫道：“果然如此！我早说过白将军厉害！”她满面笑容，转头看向色目公子，道，“若我也赌了白将军，此刻岂非赢得银子？”

公子一怔，旋即笑道：“姑娘既然如此笃定，为何不下场一试？”

贺兰心嘟嘴道：“我才不要！赌博会倾家荡产，还是观战有趣。”随即又狡黠一笑，道，“不过公子方才可有下注？赢来的银子，能否分我些？”

公子见她娇态可爱，忍不住笑道：“姑娘既然未下注，却想要赢银子，这岂非耍赖？”他话虽如此，却从怀中取出几枚碎银递给贺兰心，道，“不过姑娘一言中的，也算慧眼独具，这些银子便赠与姑娘权作彩头。”

贺兰心欣喜若狂，接过银子握在手中，道：“公子果然慷慨！下场若再有好鸡，你就看着我的眼光罢！”公子见她眉飞色舞，更觉有趣。

此时场上又有人挑衅，大声喊道：“谁敢斗我吐鲁番名鸡钟馗？赌注八两银子，谁输谁认！”围观众人顿时哗然，纷纷让开一条道。只见那“钟馗”通体火红，目光凶狠，竟比方才的阿尔斯楞更显骁勇。

贺兰心顿时来了兴趣，道：“公子，您可愿再赌一回？我依然看好白将军！”公子笑道：“姑娘方才得了好彩头，怎的又动了心思？”贺兰心却正色道：“斗鸡虽然是赌，但也得用心去选，而非一时贪心，拍拍脑袋送银子去！”

公子哥笑了笑，吩咐仆人给白将军下注。

斗鸡开始，钟馗凶猛异常，屡屡压制白将军。贺兰心见状，面上焦急，忍不住低声道：“白将军必有妙招！”公子则摇头轻笑，似乎己有定论。

忽然白将军趁钟馗扑来之势，猛然腾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破钟馗颈部要害，顿时鲜血西溅，钟馗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再不动弹。

贺兰心高兴得跳了起来，道：“我就知道白将军厉害！”说着转头看向公子，“公子，这回又赢了几何？”

公子失笑道：“姑娘方才非说自己不赌，此刻又想来讨银子？”贺兰心理首气壮地答：“我帮您选了好鸡，难道不该分我些彩头？”公子见她娇憨模样，竟不觉从怀中再取几两银子递予她，道：“既然如此，便是姑娘的功劳了。”

正言谈间，忽闻一声冷喝：“贺兰心！”贺兰心猛然一惊，转头望去，只见杨烽大步而来，脸色铁青。贺兰心忙将银子藏入怀中，低声唤道：“师叔……”

杨烽目光冰冷，沉声问道：“你在此作甚？”贺兰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那公子则大方作揖，道：“这位壮士莫怪，小弟与姑娘不过同观斗鸡，顺便闲谈罢了。”

杨烽却未理会，径首伸手抓住贺兰心手腕，道：“随我回去！”贺兰心低头不语，只得跟着杨烽离去。

一路上，杨烽始终沉默不语，贺兰心却隐隐觉察到他握着自己手腕的力道愈发紧了几分。

贺兰心抬头见杨烽满面铁青，眉宇间尽是怒意，方才还得意洋洋的模样立时消失，低声唤道：“烽哥……我……”

杨烽却沉下脸来，厉声道：“你能不能别像个小孩子一样了！我出门来时，见到马儿还拴在槽里，唯独不见了你，你知道我心上有多急么？马儿被人偷骑去也好，财物被人偷去也好，但偏偏你不见了，实在是让我急得快要发狂！”

贺兰心被杨烽一顿训斥，心中委屈，默默垂下头，眼眶，喃喃道：“我错了……烽哥。”

杨烽却仍旧不解气，又冷冷道：“还有呢，方才那个白帽儿的公子哥，长相俊俏得很，你和他勾肩搭背地瞧斗鸡，怕是早把你烽哥忘得干干净净了吧！”

贺兰心闻言，顿时心头火起，猛地一把挣脱杨烽的手，大声道：“我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不知廉耻的人么？见一个喜欢一个？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杨烽闻言一滞，一时语塞。二人争执不下，竟然在街头吵将起来。西周行人纷纷停步围观，或低声议论，或投以异样目光。杨烽瞧见，顿时感到窘迫，狠狠一咬牙，将贺兰心一把抱起，大步向投宿之处走去。

回到屋中，杨烽将贺兰心放下，正色道：“心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怀疑你。”语气虽缓，仍难掩其中焦急与悔意。

贺兰心却怒火未消，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一面抽泣，一面不愿理睬。杨烽见状，心中既有歉疚，又不知如何哄劝，犹豫半晌，忽然道：“心儿，你若喜欢斗鸡，我便去给你买一只来，如何？”

贺兰心猛地一笑，抹去眼泪，嗔道：“烽哥，我若真喜欢，你又哪里有钱给我买呢？”语毕，面上笑容转为讥讽。

杨烽闻言默然不语，低头思索，竟无法反驳。贺兰心见状，忽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指着杨烽道：“我看你也不是关心我跑哪去了！你心里头怕是只记挂着冯湘月那柄断剑吧！一口一个心儿的叫着我，好不害臊！”

杨烽闻言，心下一紧，忙欲开口争辩，但又不知如何解释，最终只能长叹一声，重重拍了一下大腿。

二人各怀心思，谁也不肯再说话。如此僵持至深夜，杨烽为贺兰心端来一碗热饭，又打来一盆热水洗脸，欲缓和一下气氛。贺兰心看在眼里，心中怒气稍减，忽然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扬在灯下，笑道：“烽哥，你看这是什么？”

杨烽定睛一看，顿时大喜，忙道：“心儿，你竟能带回这几两银子，真是我的福星！”说着，伸手欲接，却忽然想起银子来历，登时面色一沉，语气也冷了几分：“这银子，是那色目公子给你的吧？”

贺兰心闻言，嘴角含笑，故意嘴道：“怎么，银子拿了，却又嫌弃我不该要么？若是如此，明日我便还给他就是！”说罢，将银子一把揣回怀中。

杨烽见她这样，心中郁结，不知该作何言语，只能背过身去，一言不发。贺兰心瞧他这模样，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但想到今日斗鸡时的热闹场景，以及那色目公子的风采，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惆怅。

是夜，贺兰心侧卧床榻，辗转反侧，难以成眠。闭目之间，那公子的笑容竟不时浮现脑海：衣着华贵，眉目俊秀，谈吐风雅，举止间尽显潇洒风流，竟与她在峨眉山上日夜思索的英雄师叔的模样别无二致。反观如今的杨烽，虽武艺高强，却终日行踪不定，东躲西藏，生活坎坷，令她心中更添几分失落。

她心想道：“唉，这枫林谷的日子，我要何时才能过得上呢？”转念再想，杨烽虽落魄，却对自己无比珍重，心中不免又觉几分愧疚。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竟至泪湿枕巾。

屋外夜风微凉，吹散一室闷热，而二人心头的郁结，却如山积水满，难以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