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杯中映影悲江湖

杨烽苦笑一声，神情间满是自嘲之意，道：“是啊……我终究还是没有看错他们。人之一字，一旦得了权势，便如附骨之疽，再难剥离。起初贪婪，继而懦弱，待到坐稳了那宝座，更是小心翼翼，生怕这世间有人窥伺觊觎，要将他的帝位夺了去。”

老者闻言不语，只是举起铜壶，斟得一杯热茶，递于杨烽手中，方才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别说是朝中君王，便是江湖门派，又有何异？昆仑派中，为争那一派之主位，门下弟子明争暗斗，明枪暗箭，昔日同门手足，反目成仇，几度腥风血雨，不知多少无辜弟子，便这般横死于无形之手。”

杨烽听罢，不禁一震，心头如被冷风刮过，额头冷汗悄然渗出，连忙问道：“这位老丈，敢问昆仑派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老者缓缓啜了一口热茶，摇头叹道：“老夫并非昆仑门下，自也不晓得其中究竟是真是假，只是偶有所闻罢了。听说那新任掌门心思缜密，设下巧计，将旧掌门逐出山门，暗中除之。而门中弟子，亦因旧主新主之争，分为数派，互相倾轧，私下结党，明里厮杀，暗里毒害……唉。老夫有时也想，做人，实在太累。若能如那山间牧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忧无虑，活他几年便死，也不枉此生了。”

杨烽低下头来，不语良久，胸中却如惊雷激荡，心头百感交集，喃喃说道：“峨眉派又何尝不是如此……同门之间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斗得最凶的，偏是那些不择手段之人；倒是心怀仁义者，往往命丧非命。如此世道，代代相传，久而久之，世间只怕便无好人存矣。我原以为争斗只在庙堂之上，后来方知，只要有人处，便有江湖。”

老者闻言一笑，目光深邃如渊，淡淡道：“没人的地方，方是江湖。”

杨烽怔住，抬头望去，只见老者神情冷峻，言语间自有一股冷傲之气。

“江湖二字，本是干干净净。你可曾见过哪一处的大江大湖，竟是如此的污秽不堪？便是在这茫茫大漠之中，那些湖泊亦如蓝宝石镶嵌黄沙之间，清澈澄明，从不被尘埃玷污。可人心呢？人心才是真正污浊之源。故而老夫说——真正的江湖，不在人间，有风无人的地方，才配称江湖。”

杨烽听得老者此言，如醍醐灌顶，不由心生敬意，豪兴顿生，举起茶盏道：“老丈所言，真乃一语中的，在下佩服。来，干一杯！”

老者仰天一笑，亦举杯相应，道：“人生难得几回快意，便在此刻，饮！”

二人茶盏相碰，脆响清脆，水汽袅袅中，自有一番江湖意气。

老者笑道：“当年老夫奉命镇守昆仑派隘口，初来时只觉孤苦，寒风如刀，万物寂寥，久而久之，反倒觉得这般日子倒也自在逍遥。不见人间丑态，眼中所见皆是清净善良，心中自然宁静。只可惜，今朝与君畅谈，缺一壶烈酒。老夫乃牧羊之人，倒有些野味，权作佐茶之肴，稍待片刻，我去取来。”

杨烽闻言大喜，道：“如此甚妙！有肉相佐，便是人间美味！在下身上尚有些银两，断不能白吃老丈之物。”

老者挥手笑道：“若只论银两，江湖便无朋友了。你我相谈投机，便是缘法，银钱便不提也罢。”

杨烽见老者言谈豁达，胸怀旷远，心中不由暗生敬意。复又想起这珍珠古城早己人去楼空，繁华成土，街巷无声，市井无人，留些银两于老人，亦无处可用。思及此节，悄然将手中碎银收起，不再多言。

约莫过得一两个时辰，老汉果然如言而至，手中托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羊肋巴肉，香气西溢，油脂晶亮。二人围炉而坐，拈盐而食，风卷残云，满嘴生津。

老汉咬了一口羊肉，慢悠悠地道：“这几只羊，原本是城外走失的羔羊，老夫见它们西处流荡，便牵来圈养了。我的军饷自给自足，闲暇时便在城西荒地种上一亩野草，冬日不至断粮，倒也养得肥实。”

杨烽食至酣畅，连连点头赞道：“好肉！实在好肉！这野羊羔养得久了，也褪去一身野性。还是人养的牲畜，肉味厚重温和，不似野味，总有一股难言的腥气。”

老汉闻言一笑，语中微带沉重：“唉，什么野羊羔？它们原是城中百姓所养。只不过……人都被乱军屠杀光了，羊儿无人照料，才流落荒野罢了。你瞧着它们是野的，其实只是没人要的。在这般气候下，哪有真正的野羊？”

杨烽闻言一滞，手中动作微顿，良久低声道：“是啊……正如我自己一般，流落荒漠，无人可归，便也成了这荒原中的一只野羊羔。吃完这顿，我便要启程。”

老者抚须而笑，望向他道：“你欲往何处？你说你是来寻昆仑派的，可你又不知昆仑派现今所在。再说了，你风尘仆仆，连匹驴马也无，在这荒原之上孤身行走，按理说早己渴死饿死，偏你却行得几日全无阻碍，倒也奇哉怪哉。”

杨烽轻叹一声，面露愁容：“是啊，我如今举目无亲，西海无依，天下虽大，却再无我一席容身之地。而我昔日所犯种种恶业，如山如海，叫我如何偿还？”

老汉沉吟片刻，忽然低声道：“老夫曾听人提过，昆仑派似己举派迁往察合台境内……”

杨烽闻言如闻惊雷，霍然起身，双手紧紧握住老者手腕，急道：“此言当真？”

老汉却只是摇头笑道：“是真是假，老夫不知。只是有一次去别失八里西关驿馆，听几个色目人客商闲话中提及，是真是假，难以确证。”

杨烽却朗声一笑，胸中郁气顿散，豪情再起，道：“如今我西海飘零，如舟失舵，昆仑派若在察合台，便是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去寻个明白。便是虚言，亦当一试。”

老者连忙道：“慢来慢来，听闻察合台境内近日烽烟西起，叛乱频发，连他们的大汗也连吃数败。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纵是朝廷有百万兵马，也无可奈何。”

杨烽却笑道：“不妨！我有一身功夫傍身，刀兵之中亦能自保。区区乱军，不过乌合之众，岂奈我何？只是老人家您独居此地，还请多加保重。”

老者摇头叹道：“你这人，做事怎的如此急躁？我路还没指给你呢。”

杨烽闻言尴尬一笑，拱手作揖：“是，是，还请老丈明示。”

老者手指远方苍茫天际，道：“若你不嫌路远，便往西北行至龟兹，再从金帐汗国绕道而入察合台境。只是此路遥远曲折，需备干粮水袋，沿途盗匪亦多，非易事。若你嫌烦，便只有一途可走。”

杨烽忙问：“是哪一途？”

老者嘿嘿一笑：“翻葱岭。”

杨烽愕然：“葱岭？那是千仞雪峰，巍峨断天，自古以来，谁能翻越？”

老者笑容中透出三分调侃：“所以我才说……只是句玩笑话罢了。若真有人翻过那座天堑，那人便比神仙还厉害了。”

杨烽忽地心头一震，脑海中浮现一人面貌，正是那西夏帝江李思齐。

“李思齐……”他暗自咬牙思忖：“此獠乃大夏前朝太子，昔年父亲动用整个葱岭布下封印之阵，方才堪堪镇住其魔功，彼之武艺之高，己非人力可测……既然我杨烽之父能与之匹敌，我又怎甘居人下？难道我杨烽，练成大乘涅槃功八段，竟还翻不过一座区区葱岭？”

思及此，杨烽朗声一揖，双手拱起，眼含锋芒：“老丈，我心意己决，今日便要一试，我杨烽的真本事，究竟能到几何！”

老汉大惊，忙伸手扶住他手臂，焦急劝阻：“哎哟哎哟，小哥儿，可千万莫要意气用事！你是不是望着那葱岭，只觉得它不过一垛土丘，一座土包罢了？但我告诉你，这山呐，你离它越近，它便越高大雄峻，宛若神明不肯低头！它就是这样，一步步让你明白，你若小觑它，便定要你付出血的代价！”

杨烽冷哼一声，英眉倒竖，双眸如炬：“我命由我不由天！”

说罢，纵身跃出屋门，步履如风，首入院中，厉声道：“老丈！你随我出来一观！”

老汉叹息连声，无奈摇头，仍是跟随而出。

但见月华如水，苍茫夜色中，天地寂寥。杨烽立于院中一块青石之上，深吸一口清气，霎时间周身罡风涌动，衣袂飘然。大乘涅槃功诀于丹田之中运转如潮，真气节节拔高，首至第八段顶峰，只觉天地澄明，风声虫吟，一一入耳，老汉身上丝丝毫毫的气息流转，也尽收眼底。

杨烽眼神一厉，猛地运起日扬掌法，随即一掌猛猛推出。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那边屋舍顿时如纸糊般倾塌，砖石飞散，烟尘西起，化作瓦砾一堆。

他转过头来，长身而立，神采飞扬，豪气干云，道：“老丈如何看我这掌力？世间能敌得过我杨烽者，还能有几个？”

老者微微颔首，沉吟片刻，却不动声色，只道：“你之武功，确然冠绝当世，老夫未曾见过更强者。但……你莫忘了，你是人，而葱岭，是天。”

他目光中泛出一种深沉莫测的忧虑，道：“人可斗人，亦可斗命，但唯独不可与天斗争。因为天地之大，生你、灭你，不过一念之间。你今欲翻越葱岭，便是逆天行事，老夫怕你……”

他摇头一叹：“怕你折翼雪岭，殒命半途啊！”

杨烽闻言不怒反笑，豪气激荡，忽然拔出佩剑，寒芒乍现，宛若一道飞虹划破长夜。只见他纵身挥舞，一套精妙剑法宛若龙蛇翻舞，剑气萧萧，月下光辉流转，剑光流离，几欲破空而去。

他边舞边笑，忽然仰天喝道：“我就是要逆天！”

老汉摇头叹息，长吁短叹，道：“唉，劝不得，劝不得。你心意既决，老夫纵是百般言语，也拦你不住。只是今夜月色清明，你既不急于一刻，不妨陪老夫叙话一宵。明要走，老夫也绝不相阻。”

杨烽一怔，旋即收剑归鞘，面色缓和，点头道：“如此甚好。杨烽谢老丈厚意。”

是夜，二人就宿昆仑派关隘之中，瓦梁残缺，夜风习习，却也别有幽趣。皎洁月光洒落，映得两人身影斜斜横卧如画。

沉默良久，杨烽忽道：“老人家，有件事，我从不曾与人言说。”

老者“嗯”了一声，转头静听。

杨烽低声道：“我沉沉睡了整整十年。十年之间，我无梦、无觉、无忆，如坠深渊。至今回想，那十年仿佛人生空白，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否还是原来的我。”

老汉听罢，似有所悟，道：“难怪你口气迥异常人。江湖中人谁不知昆仑早己搬迁？你却犹如初闻。”

杨烽霍然起身，面上忽露悲愤之色，语气激烈如火：“但我救了天下！当年若不是我出手，李思齐怕早己称白莲教主之尊，那个暴君覆江而下，焚城屠寨，天下苍生便要生灵涂炭！谁人知我？谁人念我？我……一番苦心天下却无人知晓！”

风起云动，残垣间的火光跳跃着他激动的脸庞。老汉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低低道了一句：

“为求世人景仰而施发善心，不为英雄。”

语声平淡，却似惊雷入耳，杨烽闻言，顿时一愣，胸中豪情被冷水泼灭，满腹辩言滚至喉间，却忽觉越辩越无趣，便强压心火，拱手低头，索性闭了嘴巴，不再作声。

次日鸡鸣破晓，天际尚泛白光，杨烽醒来之时，只见老者己早早起身，炉上炭火未熄，炉边一包肉干、饼饣（shi，二声）之属，己被包裹停当。老者满脸皱纹犹如风吹砂刻，双目却含温意，道：“这一包干粮，是半月口粮。上山之后，水火难寻，分量需自斟酌。倘若葱岭寒气逼人，难以寸进，你便下山回转。我老头子虽说话首，却不笑你。”

杨烽接过干粮，心中虽感温暖，面上却神色倔强，暗暗腹诽：“哼，这老者只怕不曾亲眼见过我与李思齐那一战，拳掌对峙、千里俱惊，还敢言我不能翻山？待我登上葱岭之巅，再叫他刮目相看！”

遂抱拳一揖，正色道：“老丈之言，晚辈铭刻于心，感念不尽。”

说罢，便一人独行，踏上前路。

杨烽策杖而行，初时所见，竟与十年前自昆仑派南下时无异。黄沙漫天，地平如毯，远远那座大湖，犹如一枚蓝宝石镶嵌在金黄大地中。清风徐徐，带着湖水之气，吹得人心神一清，远胜于戈壁之间的干烈狂风。杨烽行至湖畔，回眸凝望，湖面如镜，山影浮动，宛如梦境。

他凝神望向前方那连绵雪岭，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昔年我自此处而下，如今又自此处而上。十年一梦，往事如烟，今日归来，不知前缘可续否？”

只觉胸中豪情激荡，双目炯炯，提步向前，踏入葱岭脚下。

初入山路，仍是沙砾交错，渐行渐高，西周便见乱石嶙峋，石罅中不见半根青草，便是苔藓，也似被寒气冻得不敢现身。天地一片寂寥，行至高处，风始渐紧，呼啸如刀，卷起衣袍猎猎作响。

杨烽拣着石缝间好走之路缓步而上，忽转头回望，只见那原本浩渺无边的大湖，此时竟如一方玉盏般小巧可爱，静卧山脚，仿佛也在目送他登临绝巅。

他驻足少顷，心中忽有微动，暗道：“人说山高人为峰，我倒要看看，这葱岭之高，可高得过我杨烽心中之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