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流民之心

第35章 流民之心

雪后的清晨，苏蓼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布斗篷推开草屋门，冷冽的风如锋利的刀片，卷着冰碴子“呼呼”地扑在脸上，那冰碴子打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痛。

她哈出的白气刚飘起来，就被风扯散了——昨夜她翻来覆去想了半宿，怀里的《山蔬谱》残页硌得肋骨生疼，最后还是把粗布包压在了草垫底下。

"阿姐！"扎着双髻的小丫头冬儿抱着一捆干柴跑过来，冻红的小手往她手里塞了个烤得焦黑的红薯，那红薯还带着温热，散发着淡淡的焦香。"王大叔说今天火塘要烧得旺旺的，您开会别冻着。"

苏蓼捏了捏冬儿冻得像胡萝卜的耳朵，那耳朵摸起来冰凉且有些粗糙，跟着她往营地中央的大草棚走。

草棚里己经坐了一圈人：赵明轩的皮甲上还沾着雪渣，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正用布仔细擦他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擦剑的布与剑身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刘猛把铁矛往地上一杵，震得草屑乱飞，那“咚”的一声闷响在草棚里回荡；贾老板抱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账本，手指在封皮上敲出急鼓点，“哒哒哒”的声音急促而清晰；小兰的药箱敞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晒干的野菊和地丁，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香；王大牛的猎刀挂在腰间，刀鞘上还粘着半片没刮干净的兔毛；阿秀的药篓里飘出艾草香，她正往粗瓷碗里倒温水，水倒进碗里发出“叮咚”的声响，水面浮着两片嫩绿的薄荷——不知从哪片向阳的坡地刨来的。

顾云策最后进来，青灰色道袍下摆沾着草屑，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玉米饼。

他扫了眼众人，在苏蓼对面坐下，玉米饼“咔”地掰成两半，推过去半块："今早灶房剩的。"

苏蓼接过玉米饼，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这是顾云策表达关心的方式。

她咬了口饼，粗糙的玉米渣磨得牙龈生疼，却甜得嗓子发紧，那玉米饼的甜味在舌尖散开。

"各位。"她把饼放在草席上，"昨儿夜里我想，咱们现在最缺的不是粮食，不是刀枪。"她扫过众人疑惑的眼神，"是人心。"

赵明轩的铁剑“当”地磕在草棚柱子上："前日有几个青壮说要去东边找粮，我拦下来了——可他们眼里的火灭了，跟行尸走肉似的。"

"可不是。"贾老板翻着账本首叹气，"昨天换冬衣，三户人家为半张狼皮差点动手。

再这么下去，不用等铁鹰老巢打过来，咱们自己就散了。"

苏蓼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小花被她摸得发亮："所以我想，开个全体大会。"她望着棚外飘起的细雪，那细雪在风中轻轻飞舞，“让所有人知道，咱们不是凑在一起等死的流民，是要抱团活过这个冬天的一家人。”

顾云策的手指在草席上敲了敲："需要我做什么？"

"顾先生帮我盯着阵眼的事，但别声张。"苏蓼顿了顿，"明轩带几个兄弟清场地，刘猛把新砍的原木搭个台子；贾叔统计人数，小兰和阿秀准备点能展示的——比如治个冻疮，熬锅热汤；王大叔...您带几个猎户在周围放哨，别让铁鹰的探子混进来。"

众人应下，陆续起身。

阿秀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往苏蓼手里塞了个小布包："里面是防风的药末，您上台说话久，含一颗润嗓子。"

三天后，大会在营地南边的空地上开了。

微弱的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苏蓼站在原木搭的高台上，鞋底踩着结霜的木板，那木板冰冷刺骨，冷得脚趾发疼。

台下坐了近千人，老弱挤在前排，青壮围在外圈，孩子们像小兽崽似的蜷在大人怀里，所有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呼出的白气在半空聚成云，风“呜呜”地吹过，吹起人们的衣角。

她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小花硌着掌心。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喉咙发紧，却想起七岁那年在书院当杂役，被厨娘拿锅铲敲着手背骂"贱骨头"时，躲在柴房里背《山蔬谱》的自己——那时她也怕，但怕的是饿肚子，怕被打死，现在怕的是...怕辜负台下这些把命交给她的人。

"我叫苏蓼，十三岁进书院当杂役。"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像石子投进静湖，激起层层涟漪。

台下有人交头接耳，很快又静了，"我在书院干了五年，扫过茅房，洗过夜壶，被打过，被骂过。

可我偷记了本《山蔬谱》——"她举起怀里的粗布包，"不是因为我多聪明，是那年饥荒，我娘抱着我在城门口等粥，她最后一口气是喂给我吃的野菜团子。"

台下传来抽噎声。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突然站起来，哭着喊："我闺女也是饿死的...那年她才三岁啊！"

苏蓼喉咙发哽，却笑了："所以我知道，咱们活下来的人，不是为了互相抢那口救命粮，是为了让死去的人安心。"她指向西边的山，"我跟王大叔去南山看过，向阳的坡地有野葱，背风的沟里有地榆根；我跟贾叔算过，只要咱们一起挖，一起晒，这个冬天饿不死！"

"我跟明轩兄弟去砍了二十棵树，能搭十间暖房，老弱和孩子先住；小兰和阿秀姑娘会教大家认草药，冻疮、咳嗽都能治；刘猛兄弟..."她转头看向台下，"刘猛兄弟说要带青壮练刀枪，保咱们的粮食，保咱们的家！"

"我刘猛说话算话！"刘猛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铁矛往地上一插，震得积雪簌簌落，那“轰”的一声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震，"从今儿起，我带一百个兄弟练刀，白天守粮库，夜里巡营地！

谁要敢抢咱们的救命粮，先问过我这杆矛！"

台下炸开一片欢呼。

有个瘦高个的小伙子举着木棍喊："我跟刘大哥练！"立刻有七八个声音跟着应和。

冬儿挤到台前，举着冻红的小手喊："阿姐，我要帮小兰姐姐装药！"

阿秀这时挤上高台，药篓里的艾草香散开来。

她扶过旁边一个裹着破棉被的老汉，掀开他裤腿——小腿肿得像发面馒头，溃烂的地方结着黑痂。"张大叔的腿，我用野菊和蒲公英敷了三天。"她从药篓里取出个泥罐，挖出绿莹莹的药膏，"现在能走了。"

她刚涂完药膏，张老汉颤巍巍站起来，一步，两步，虽然瘸得厉害，却真的走了！

台下爆发出尖叫："神了！""阿秀姑娘手是菩萨手！"

苏蓼正笑着，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一个裹黑皮袄的男人分开众人，刀疤从左眉骨一首拉到右下颌，像条狰狞的蜈蚣，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凶狠与不屑，大踏步往台上一站，居高临下地盯着苏蓼，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说："苏领袖？

我黑狼在铁虎帮混的时候，可没见过杂役当老大的。"

空气瞬间凝固。赵明轩手按剑柄往前挤，被苏蓼用眼神拦住了。

"铁虎帮？"苏蓼歪头，"就是上个月在青牛岭抢粮，结果被食人藤卷走三十号人的铁虎帮？"

黑狼的脸涨成猪肝色，他瞪大了眼睛，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吼道："那是老子大意！

老子今天就问你，凭什么你当领袖？

你会舞刀还是会砍人？"

"我不会舞刀，不会砍人。"苏蓼往前走了半步，与他平视，"但我会在你们饿肚子时熬野菜粥，会在你们冻得睡不着时找暖房，会在你们生病时找草药。"她指了指台下抱孩子的妇人，"你能吗？"

黑狼梗着脖子："老子能带着弟兄们抢粮，比你挖野菜快！"

"抢粮？"苏蓼笑了，"你抢了铁鹰的粮，铁鹰来报仇；抢了其他流民的粮，他们来报仇。

最后呢？

咱们的老人孩子被砍死，女人被抓，男人当炮灰——你要这样的领袖？"

台下响起零星的"不"，逐渐连成一片。

黑狼的刀疤抽搐着，他紧紧咬着牙，额头上冒出青筋，突然吼道："有本事咱们投票！

谁得票多谁当！"

苏蓼点头："好。"她转向众人，"愿意跟我一起挖野菜、建暖房、护老幼的，把石子投左边陶罐；愿意跟黑狼大哥去抢粮的，投右边。"

两个粗陶罐子摆上台。

黑狼眼睛紧紧盯着右边的陶罐，眼神中透露出紧张与期待，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苏蓼表面镇定，但内心也有些忐忑，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大家能支持自己。

苏蓼看着台下：冬儿攥着石子跑过来，踮脚扔进左边；张老汉柱着木棍，把石子轻轻放进去；王大叔的猎刀往地上一插，"当啷"一声，石子落进左边；顾云策从袖中摸出颗石子，垂眸扔进左边——他的动作很慢，像在郑重其事地做什么仪式。

黑狼的陶罐始终静悄悄的。

最后，左边的陶罐堆成了小山，右边只有三颗石子，其中两颗还是黑狼自己扔的。

"苏领袖！"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立刻成了山呼海啸。

苏蓼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突然想起昨夜残页上的菜灵影子——野葱的芽，地榆的根，野莓的藤，此刻都在她心里发了芽。

她举起手，台下渐渐静了。"从今天起，我苏蓼就是你们的阿姐。"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但阿姐不是神仙，我需要你们帮我——帮我找野菜，帮我建房子，帮我护着咱们的家。"

"我们帮！"

"听阿姐的！"

欢呼声中，苏蓼突然听见了马蹄声。

很轻，很远，像雪地里闷响的鼓点。

但她听得真切——那是铁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带着不怀好意的急切。

她转头看向顾云策，对方正望着北边的山梁，眉峰紧蹙。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那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苏蓼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小花在掌心压出个浅红的印子。

她笑了。

该来的，总会来。

但这一次，她不是孤孤单单的杂役苏蓼了。

她身后，有上千双愿意跟她一起活过冬天的眼睛。

马蹄声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