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尘埃落定

"母后..." 一声气若游丝的唤语，将太后的思绪轻轻拽回。

殿内鎏金暖炉燃着龙涎香，青烟在明黄帷帐间蜿蜒成缕，映得榻上人的面容似笼着一层薄纱。

皇帝悠悠转醒，朦胧间看到守在榻边的竟是母亲，而非皇后，眼底先是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黯然，随即被浓浓的孺慕与感动取代。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

“别动，仔细着了凉。”太后立刻倾身，一脸慈爱地按住他单薄的肩膀，顺势替他掖紧滑落的明黄锦被，声音放得极柔，“哀家瞧着你气色比前两日好些了，这心啊，才稍稍放下来些。”

“让母后忧心了，是儿臣不孝。”皇帝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仍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他目光扫过龙榻旁紫檀小几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浓黑药汁，以及旁边一个锦盒，“方才……西弟来过了？送了支极好的老参。他……去看过母后了吧？”他问得随意，目光却轻轻落在母亲脸上。

太后指尖感受着儿子手背上那异常清晰的骨节轮廓，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不久前，在慈宁宫，另一个同样挺拔的儿子单膝跪地、玄袍铺展的决绝身影。

她心底那根紧绷的弦，无声地抽紧。

“嗯，”太后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皇帝苍白的面容上，仿佛在确认他的状态，语气平淡无波地接下去，“是来了。说了些话，还……求了门亲事。”

她握着皇帝的手，感受着他掌心那点微薄的暖意，继续道，声音低沉而缓慢：“他说，看上了一位平民女子。是瞿慕云瞿指挥使的表妹，姓云。”

她说完，眼角的余光，却不动声色地锁定了皇帝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皇帝闻言，那双因病痛而略显黯淡的眸子深处，似乎有微光极快地闪动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沉寂。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病的虚弱与沙哑：“西弟……向来是个极有主意的。能入他眼的女子，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

他顿了顿，似乎积攒了些力气，才接着道，语速放得更缓，“只是……这出身，终究是过于低微了些。朝堂之上，宗室之内，怕是……免不了议论纷纷。”

太后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哀家也是这般思虑。可你西弟言道，如今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此时若迎娶高门贵女，无论选哪一家，都极易授人以柄，被解读为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反不如娶一个毫无根基、与朝堂势力全无瓜葛的平民女子，更能堵住悠悠众口，显其坦荡之心。”她顿了顿，复述着晋王的理由，“他还搬出了太祖朝河间王求娶农女的美谈，说古往今来，并非没有亲王纳平民为正妃的先例。”

皇帝安静地听着，眼睫低垂，掩住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思绪。

待太后说完，他才微微颔首，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认同：“西弟……思虑周全，确有其道理。他向来……看得长远。”

他靠回身后厚软的明黄引枕上，疲惫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声音也愈发低微下去，“有西弟在朝中……为母后分忧，为朕分劳，朕……也能安心许多。”

这话语里，有真切的依赖，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太后轻轻拍了拍皇帝的手背，如同安抚幼童：“你如今最要紧的，便是放宽心，安心静养。身子骨养好了，比什么都强。这些琐事，自有哀家替你看着。等你大好之后，再细细定夺也不迟。”

皇帝的目光却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他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

待喘息稍平，他才气若游丝地接上之前的话：“奈何……西弟他一心扑在军国大事上，对儿女情长……向来是浑不在意的。他的终身大事，少不得……还要母后多费心操持。”

皇帝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缓缓移向帐顶那繁复威严的蟠龙刺绣，金线在烛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

思绪仿佛被这光影拉回了遥远的儿时。

那个总爱追在他身后，清脆地喊着“皇兄”，眼中满是崇拜与依恋的幼小身影，与如今朝堂上那个威势日重、令群臣敬畏甚至隐隐忌惮的晋王身影，在记忆的迷雾中渐渐重叠、分离。

皇家……何曾有过纯粹的兄弟情谊？那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是冰冷的权力法则。

"西弟自小禀赋卓绝，父皇当年多偏爱他些。亲授骑射之术时，他纵马御箭的风姿名动京华，满朝文武谁不赞一句龙章凤姿？"

皇帝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太后，又或许，是在问那帐顶无声盘踞的蟠龙。

"如今为他择妃，若过于仓促，可会教他受了委屈？"

那语气里，分辨不清是关切，是试探，还是更深沉的思量。

“难得他肯点头，愿意立妃成家。”太后语气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舒缓，“这己是天大的好事。至于那女子。”

她顿了顿，仿佛在权衡，“只要人品端方，容貌周正，家世……差些便差些吧。总归是遂了他的心意要紧。”

皇帝的目光从鎏金兽炉升起的青烟上移开，落在母后无波无澜的脸上。

那平静之下是深潭，他看得分明。

沉默如同沉重的锦缎裹住了养心殿，皇后的愠怒、朝堂的物议、市井的流言...都在这一息间碾过心头。

这步棋，不得不走。

许久，皇帝下颌的线条微微抽紧，极其缓慢地向下一点。

“既然...“声音像是从干涸的河床深处挤出，带着尘埃落定的空茫。

“既然是西弟看中的，自有他的道理。只要无太大差池，”他停顿了一下，“便……依他之意，下旨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