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逆旅归途

大晟康平二年，暮色如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着天地。通往晟京的官道上，两道蜿蜒伸展的黄土带，恰似两条沉睡的巨蟒，在这昏黄的暮色里起起伏伏，向着远方无尽蔓延。

两辆榆木打造的青篷马车，行驶在这条官道上。几只原本在地上啄食的灰雀，被马车的动静惊扰，扑棱棱地展翅飞起，掠过车辕，在暮色中划出一道道墨色的弧线。

一只藕荷色衣袖如灵动的蝴蝶般探出车窗。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飞了道旁正专心啄食的灰雀。

“瞧见卫县啦，那离晟京就没多远咯！到了晟京，我非得带你去西市的望江楼尝尝蟹粉煲不可。那味道，可是整个晟京城独一份，别的地方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瞿星岚一边说着，一边缩回车内。霞光透过车窗，映照在她圆润的脸颊上，泛出柔和的红晕。

在马车的角落，蜷坐着一位女子。帘隙间漏进的阳光，恰好温柔地笼罩住她的半边面容。她有着鸦青色的鬓发，鬓发间露出的肌肤白皙如雪。一双杏眼清澈透明，宛如一汪清泉，只是因这漫长的旅途劳顿，眼中满是疲倦。她的下巴尖尖的，整个人显得楚楚可怜。随侍在旁的丫鬟绿云瞧见这一幕，赶忙又拿起一个软枕，轻轻垫在她的腰间，轻声细语地安慰道：“再忍耐一下，过了卫县，路就好走多啦。”

时光回溯到两年前，瞿星岚从晟京前往安宁的途中，在官道旁遇见了舒窈。那时，舒窈的家人不幸被流民冲散，她孤苦伶仃地蜷缩在路边，眼神中满是无助与迷茫。星岚掀开马车车帘，吩咐侍女递出水囊给她。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跟舒窈就结下了缘分。

“你且饶了我罢。“舒窈摆摆手，将酸痛的腰肢往软枕里埋了埋。

“再颠下去，怕是连筷子都提不起。“她声音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绵软，却总在尾音处扬起一丝异样的腔调——那是她刻意掩藏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韵律。

星岚笑倒在羽垫上，鬓边流苏扫过舒窈鼻尖。她笑声清脆，恍若山涧清泉，洗净了旅途疲惫。“叫你平时跟我习武强身，你偏躲懒，这么娇弱，也不知将来……“话未说完，车帘忽被剑鞘挑开半寸，露出瞿慕云冷峻的侧脸。

青年一身墨色劲装，腰间陌刀犹带杀气。

“天色渐晚，今日恐赶不到晟京。“他目光扫过妹妹，在舒窈发间顿了顿——那里别着支银蝶镂花长簪，是去年星岚送给她的。

慕云唇角微抿，终究未发一言。

星岚抚着胸口嗔道：“哥哥吓我一跳。“

慕云不答，视线落在舒窈清瘦的面颊上：“还撑得住吗？可要停车歇息下？“见女子轻轻摇头表示无需停歇，他这才收回目光。转身时墨色衣袍掠过车辕，铜铃又是一阵叮当。

听见要准备落脚，舒窈勉强打起精神。暮鼓声自远方传来时，卫县的城墙己隐约可见。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脆响里，舒窈恍惚又看见两年前暴雨倾盆的城楼。那时她浑身泥泞缩在流民堆里，耳边回荡着守军弩机绞弦发出的咔嗒声，那声音仿若死神的脚步声，令人胆寒。而喉间，还残留着穿越时饮下的腐水腥气。

一切都恍然如梦。在那个秋老虎肆虐的天气里，她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王朝中醒来。昨夜同伴们的笑闹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可举目西望，周围却尽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建筑以及陌生的人群，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所适从，仿若置身于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让让！让让！“流民们推搡着往前涌，舒窈被挤得踉跄，手中的干粮撒了一地。她慌忙去捡，却听城门轰然闭合，守军厉喝“流民不得入城“。

是夜，她蜷在城隍庙残垣下，听着远处狼嚎似的哭声。月光从瓦当缺口漏进来，照见她冻得发青的指尖。随着流民越来越多，她被无情地挤了出来。此时的她，又冷又饿，想要哭泣，却哭不出来，因为她深知，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眼泪毫无用处，不如节省些体力，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转机。

是路过的瞿家马车掀开了帘角，瞿星岚圆润的小脸探出来，递来的水囊，是她在这个世界抓住的第一根浮木。

“喝吧。“记忆里的藕荷色衣袖穿越时空重叠，星岚当年递来的水囊，此刻泛着温润光泽，收回了她飘散的思绪。

“阿窈？”星岚晃了晃手里的水囊，“可是又想起从前了？自打过了云州，你总这般心神不宁。”

舒窈接了过来，笑笑表示无碍，目光掠过车外苍黄的天。云层低垂处，依稀可见远处城阙的轮廓，像头蛰伏的巨兽。

暮色西合，如同一顶巨大的黑色帷幔，缓缓落下。车队终于缓缓驶入卫县。瞿慕云打马过来，对瞿星岚等人说道：“今夜我们就宿在悦来客栈，明日晌午便能抵达晟京。”

安顿好后，主仆三人正待梳洗，忽听得外间传来叩门声。开门但见瞿慕云站在檐下，

“卢大将军紧急召见，我今晚得先赶去晟京。明日李旗他们会护送你们进京。”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扫过舒窈和星岚二人，而后忽然道，“老宅若是有人为难你们，务必等我回来。”

“我们知晓的，哥哥多加小心。”星岚话音刚落，慕云略一点头便转身消失在夜色里。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像是未说完的叮咛。

夜渐深了，窗棂被秋风吹得轻响。星岚睡得正酣，均匀的呼吸声在静谧的房间里回荡。她的鬓发肆意地散落在枕头上。

舒窈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洒下粼粼银波。

此番跟随星岚去晟京她有诸多顾虑，但星岚对她恩重如山，在她的恳求下，舒窈终是答应了。

正思索间，星岚翻了个身，手臂搭在她身上，她被打断了思绪，幽幽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