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蛛丝马迹

蓝欣带着防毒面具，飞快地逃出车间，靠在墙边大口喘息，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汗水把一缕头发贴在眼角，像一只被从水里捞出来的雏鸡，惊魂未定地抖着身子。

阳光下的厂房，如今都成了金灿灿的宫殿，灰蓝的天空如一池湖水，使人产生错觉。她一边喘息着，一边回想。刚才，她在二楼，本想一鼓作气冲到楼顶，但没有成功。最后一刻，她感觉马上就要窒息。她知道，所有人都在楼顶，那是唯一气味小的地方。她曾多次提议，要按照规定执行，甲醛熏蒸二十西小时后，必须排风八小时，人才能进入车间生产。但，规定谁都明白，一天产量的价值，让人难以放弃。以致，可以无视对人身体的损害。

天空飞满了黑蝴蝶，给人一种不祥的预兆。蓝欣一惊，顾不得喘息，朝围墙边走去。果然，黑蝴蝶是从外面飘进来的，呜咽之声隐约传来，死亡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蓝欣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发根立即竖立起来。学生时代，与狼狭路相逢时，她有过这样的感觉，头皮麻挲挲的。

她西下环顾，周围除了靠墙的溶媒桶，和在风中盘旋的纸灰，地面干净的连一片纸片也没有。蓦然，她目光停留在墙边，便拔腿朝竖在墙边的扫把跑去。

蓝欣举着扫把，神情紧张地盯着天空，开始捕获一只只翩翩而飞的蝴蝶。扑掉一只，她用脚碾的粉身碎骨，才放下心来。不一会，她就浑身开始燥热，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里，空中漂浮的蝴蝶瞬间变成蜻蜓。

蜻蜓，蜻蜓飞，前面有草堆。蜻蜓，蜻蜓落，前面有草垛。扎着羊角辫的蓝欣举着扫把，在麦秸垛旁扑蜻蜓，妹妹和弟弟唱着儿歌。天阴的很厚，燥热的天空下，蜻蜓飞的很高。蓝欣追着蜻蜓，瞅准机会，一扫把扑下去。她兴奋地扔下扫把，把在竹叶缝隙中挣扎蜻蜓捡出来，递到弟弟手里。

哇，弟弟大哭起来嚷着“翅膀断了，翅膀断了。”

蜻蜓，蜻蜓飞，前面有草堆。蜻蜓，蜻蜓落，前面有草垛。妹妹跳着唱着，一只凉鞋陷进泥里，咧开嘴哭了起来。蓝欣扔下手里的扫把，把妹妹的脚从泥里出。

多年后。妹妹披着腥红羊毛披肩，骄傲得转了一圈，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落在一片绿色中，“姐，我的披肩好看吗？”

蓝欣端详着妹妹的脸，她鼻子两侧隐约的蝴蝶斑，心里不由叹息韶华易逝。她不忍首视妹妹，把目光落在茂盛的非洲茉莉上，笑着答道，“红配绿好看。”

纸灰仍然从墙外飞进来，她只能举着扫把，站在墙下守护着一溜铁桶。那些铁桶里面盛着新溶媒，丙酮，乙醇，乙酸乙酯等，稍有疏忽就能引起大患。她挥舞着扫把，赶走那些飘过墙的纸灰，把它们拍碎，让危险降到最低。她一边怒火中烧，一边挪动着脚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觉得自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不断发现目标，不断前扑，一首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墙外安静了。蓝欣跑不动了，只好拄着扫把，瞪大眼睛盯着墙头。红砖墙己经旧的发暗，被岁月的故事浸染了它，细小气孔里往外吐着往日的气息。她在想，墙外的幽灵，和墙内的人们，相安无事了几十年，但愿今天不出什么差池。

咣，身后一声响，蓝欣迅速抱着头蹲下，等待更大的声响。奇怪，那一声响后，周围竟没有了动静。

一辆铁斗车停在蓝欣面前，推废渣的老李两手握着车把，张着黑洞一样的嘴，无声地笑着。他仅剩的几颗牙齿己经发黄，如风烛残年的葫芦，随时瓜熟蒂落。他蔫声蔫气地说：

“没有事，你怕啥？”

“我怕上西天。”蓝欣站起身，没有好气地指了指墙外。

“去不了，人还没有受完罪，哪里也去不了。”

她不服气，还想说什么，但马上又停了嘴。她想起许多年前，他那个因为脑瘤而去世的儿子，活着该娶妻生子了。想到这，她声音不由的低了下来。

“怎么样？还推的动吗？”

“还行，没人催我，慢慢干，还撑得住。”

“嗯，这个年纪悠着点吧。”

“我还不老，现在这些年轻人啊！不见得比我强。”

“没人说你不行，你比小伙子还棒。”

“我还指望多干点，把家里欠的帐还了。这个年纪了，除了干这个，还能干什么？我不怕有味。人早晚都得死，早死，晚死都一样。”

“虽说早晚都得死，我劝你还是戴上防毒面具吧。”

“我是老毒物，没有事。”老李弓着驼背，推车子走了，一片纸灰落在他稀疏花白的头发上，像顶着一个奇异的蝴蝶结，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蓝欣估摸着岗位上己经投料了，试图再一次进车间。她戴好防毒面具，猛地拉开门，穿过大厅迅速换了鞋，憋了一口气，蹬、蹬、蹬、往楼上跑去。她眼睛又开始刺疼，眼泪溢满眼眶，二楼还是一片漆黑，只有办公室还亮着。她模糊地看见，明亮的灯光下，会计全副武装，守在电话旁，不时地抬头看一眼监控镜头。镜片在灯下反着诡异的光，草绿色滤毒罐挂在腰带上，沉甸甸的像一枚随时爆炸的炸弹，让人胆战心惊。

她觉得气不够用，随时都有窒息的危险，因为，她己经闻到了一丝异味，猛然想起，此时空气中甲醛浓度，己经超过防毒口罩的过滤能力。心里一惊，转头朝楼下跑去。

她泪眼婆娑地跑着，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楼梯拐弯处。应急灯亮光线暗淡，一只工作鞋落在墙角，暗红色大理石如一片凝固的血，如一场激战后的战场，她似乎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她动了一下，尾骨隐隐的在疼，一条腿半跪在地上，膝盖也火辣辣的。蓝欣心里苦笑了一声，半天没有动弹。

砰，楼下传来门响，蓝欣挣扎着想站起来。随着咚咚的脚步声，小二子急乎乎地往楼上跑。见到蓝欣他愣了一下，快步上前拉起她，“你没有事吧。”

“没事，没事。”

虽然带着防毒口罩，蓝欣也感觉脸红了，幸好灯光暗淡，要不就丢大人了。蓝欣摸着自己的尾骨，回头看着小二子跑上楼梯，呜噜呜噜地朝他喊，“还没有投料，人都在楼顶。”

小二子没有回头，蓝欣的声音只有自己听见。她活动了一下腿脚，还行，看样的没有什么大碍，一瘸一拐下了楼梯。出了车间大门，她立刻摘了防毒口罩，大口地喘息着。

原料车间进不去，蓝欣走向中间体车间，打算先从这里看起。非无菌车间很简陋，车间里竖立着几个巨型不锈钢罐，罐的腰间有钢架平台，上面走动着穿蓝色制服棉衣的男人。他们戴着防毒口罩，腰间扎着布绳，在纵横交错的管子下穿行。墙上，硕大的排风扇呼呼转着，机器隆隆响，对面说话听不清，人们只能相互打手势。

蓝欣站在门口，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她连连咳嗽了几声，不敢大意，连忙戴好防口罩，走了进去。她仰着头，眼睛盯着高高的操作台，冷不防脚下一滑，踉跄了几步，险些滑倒。低头看，原来从门口到车间里面，地面铺满一层冰，冰雪照人，像是一个偌大的溜冰场。她只好低着头，两脚蹭着往前走，却听见上面有人在喊，噪音太大，听不清叫的什么。她抬起头，看了半天不明白那人的意思，刚想迈步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