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去留之间

疫病爆发的第西天，镇子里越发萧条，连狗不吠了。

只有城东老槐树上的乌鸦愈加肥壮，黑压压地挤在枯枝上，黑豆似的眼睛盯着每一个活人，那叫声像是钝刀刮骨。

沈晓与陌羽推开沈宅大门的时候，巷子里静得骇人。

忽然，隔壁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个全身裹着油布、戴着面罩的官差抬着两卷草席出来，草席缝隙间垂落一绺青丝，那是隔壁那位爱与夫室拌嘴的娘子。

前日还能听见她中气十足的数落声，如今却与郎君成了并排的两具尸首，被官差随意扔上了板车。

沈晓心头一紧，下意识裹紧了斗篷，又调整了一下面罩的系带。陌羽见状，不动声色地将她往身边带了带，温热的手掌轻轻托住她的手肘：“走吧，妻主。”他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低沉而安稳。

两人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子瞧去，街上行人零星，个个用粗布蒙着口鼻，还有好几个背着行囊往城口门去，偶有官差从哪个街巷拐角拖出一具尸体，便见路人如惊弓之鸟般西散避开。

马车行至春风药堂前，却见药堂大门紧闭，仅支了一扇小窗做买卖。

门缝里渗出艾草燃烧的苦烟，混着药渣的涩味，熏得人眼睛发酸。

“眼下疫病横行，这里是抓药看病的地方，怎么连此处都闭门了？”沈晓蹙眉问道。

窗内探出半张妇人的脸，是药堂的掌柜。这声音她听着耳熟，隔着面纱认了半天才认出是沈晓：“这不是沈当家吗？哎哟，您有所不知啊。”

她压低了嗓子，“此次疫病来势汹汹，根本没有根治的药。如今大伙儿抓的，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的方子和退热的药，最多能预防和延缓症状，把人拖着罢了。”

掌柜的左右张望，又凑近几分：“我们春风药堂的坐堂郎中，前日还被官府强行带去了城西，给那些染病的熬药问诊呢。我们这儿可不敢随便开门，万一染上了……也是拖着一条命等死呢。”

沈晓眸光一沉：“那你们防疫所用的药材还剩多少？匀我一半。”

掌柜一怔：“这……”随即面露难色，“不瞒您说，如今药材紧缺，价钱……”

“三倍。”沈晓打断她，从袖中取出一袋银子。

两人把药材搬上了马车，途经青藤书屋，见铺子门前林月正指挥伙计往马车上装箱笼。沈晓赶忙喊了她一声。

她认了一瞬才道，“凌萱？”

“你来得正巧，也省得我再去辞行了。”她指了指车上捆扎好的书箱，“你那话本子的雕版我都带上了，等我到了玉安城照样能印，往后的分红你有空就来寻我要，实在不行我就寄给你。”

“当真要走？”沈晓听见自己声音发涩。

“要走的，这病可凶，性命要紧不是？不仅要走，还得走得越远越好，邻县也有很大风险。”

“我在清河镇呆了二十年了，若不是没法子哪里舍得走呢。”她迟疑了一瞬，“你呢？你们一家不走吗？”

“我们……”

“我劝你啊，也赶紧走吧，先找个地方避避祸。”

“嗯……我会仔细考虑的。”沈晓默了一瞬，又点点头。

马车上，沈晓无话，第一次认真思考起了去留问题。

这镇上，人一把一把地死，原想着去城西瞅瞅，想法子调动灵力给他们熬点汤药，看能不能暂且稳住病情。现下想来，或许真的该走了。把车上这一批药捐了，就离开吧……

“妻主可是想离镇？”

“嗯，你觉得如何？”

“我都听妻主安排。”他犹豫了一下，“城西……还去吗？”

“去。把这些药，熬一部分，分发一部分，做完这些我们就走。”

“好。”

那里有几个官差驻守，听闻是来捐药的，也就没有阻拦。

汤药将将熬成之际，沈晓手在背后掐了个诀，故技重施。

两人回了沈府便与家中上下说了此事。

夫郎们沉默着将行李收拾得七七八八，各自去清点细软。只余小林和小陈两个家仆垂手立在角落，头越来越低。

他们本是奴市上最不起眼的两个少年，两个多月前沈晓听了陌羽的意见，才买回了府上。那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今养得结实了，却又要面临无处可去的境地。

逃难的人，谁会带上累赘？

管家小林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开口。一旁的小陈攥紧了衣角，指节发白。

沈晓瞥了他们一眼，忽然道：“你们俩杵在这儿做什么？”

“家主，马车己经备好了在门外。”

“马车都好了你俩还不去收拾？”沈晓皱眉，“难不成要我替你们打包行李？”

两人猛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陈膝盖一软就跪下了：“家主……您、您要带我们走？”声音抖得不成调。

小林也跟着扑通跪地，额头抵着青砖。

“不然谁来给我们驱车？”沈晓无奈，“你俩可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还能舍了去？”

“赶紧的，给你们半个时辰，迟了可不等。”

“是！多谢家主！”

“多谢家主！我们这就去！”

明月居上下，从伙计到后厨统共8个人。

沈晓吩咐陌羽与云迟，备好了8份钱粮与药材，走之前给他们一人送一份去。

西匹骏马在府门前焦躁地踏着蹄子，事情也都办好了，沈晓看着夫郎们陆续登车。

刚要起步，忽见一女童扑到马车前，脏兮兮的小手抓住车辕：“夫人！我爹说……说您给过粥……”

她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得像石的馍，“能不能……换碗药？” 馍块上，赫然留着个小小的牙印。

“妻主……”

“阿泽，给她拿几包药”，沈晓顿了一瞬，“再拿点干粮。”

小女孩接过这些东西，不住地磕头，沈晓还想下车去扶。

“妻主……再不走城门要关了。”花云适时提醒。

“小陈，驾车。”

赶在天色未尽前，到了城门口，却发现城门被封锁了，任何人不得出去。

奇怪……

明明这几日只要是康健者，给点银钱都还能进出的。这是怎么了？

沈晓掀开车帘子，见百姓吵吵嚷嚷地挤作一堆。听了半天才听明白。

原来清河镇突发瘟疫的事终于惊动了上头。上头下令，把全镇封锁了不得出入。就连康健者也不行。

这疫病存在“密接者”，潜在的患者都有着半日到一日的潜伏期，因此也被限制。

上头还派了专职的官员前来治理清河瘟疫，听说不日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