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淬火的月光

纪委工作组进驻厂里的那天，厂区的梧桐树上贴满了蓝底公告。李春桃把栀子花别在安全帽上，踩着晨露检查七号机时，发现传动箱里躺着一枚生锈的螺丝钉——正是上个月丢失的飞梭定位栓。

"这位置不该有紧固件。"她举着磁吸棒的手停在半空，工装背心的腋下位置被汗洇成深蓝色。我瞥见螺钉断口处整齐的切痕，像是被人故意剪断的。

赵美玲嚼着麻花凑了过来，红白格短裙也蹭上了油污："上周夜班看见小崔在这儿转悠。"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她哥在设备科当库管。"

王师傅的咳嗽声从纱管箱后传来，他今天破天荒系了条洗褪色的红领巾："把更衣室第三个工具箱搬去纪委。"说话时手指在扳手上敲出暗号般的节奏，那是我们约定的危险信号。

刚推开更衣室的铁门，霉味混着栀子花香扑面而来。李春桃突然拽住我的胳膊："箱子被动过了。"她指着地板上两道新鲜的拖痕，工具箱底层那摞账本上多了个油手印。

此时院墙外突然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刘科长带着穿灰中山装的男人走进了车间。那人左胸口别着"工作组"的红色徽章，皮鞋却沾着和刘科长西装相同的红泥。

"哪位是王德发同志？"工作组人员翻开了烫金笔记本，钢笔尖在纸面悬停。王师傅正蜷在七号机底部调整梭箱高度，沾满油污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两个大洞。

李春桃突然举起游标卡尺："林组长，能帮我们确认个数据吗？"她将定位栓放在检测台，"按国标GB/T3098.1，M6螺钉抗拉强度至少400MPa。"卡尺显示断裂面晶粒粗大得像砂糖。

林组长的金丝眼镜闪过冷光："这是..."话音未落，车间突然断电。黑暗中有女工尖叫，赵美玲的玻璃珠发卡滚到我脚边："闸刀在配电室！"

我摸黑冲到配电箱时，焦糊味己经弥漫开来。刘科长举着个打火机照向空气开关："设备老化，常有的事。"火苗跃动间，我瞥见了闸刀螺丝孔里的新鲜划痕——是内六角扳手留下的。

重新合闸后，七号机的轰鸣声变得异常沉闷。李春桃趴在导纱轨上听音："变速箱有异物！"拆开盖板的瞬间，半把断钳头卡在齿轮间，断口处的金属光泽说明是刚放进去的。

王师傅突然抓起检修记录："昨天是谁保养的变速箱？"他泛黄的指甲戳在"崔小娟"的签名上，那个"娟"字的竖钩带着不该有的颤抖。

午休时赵美玲在晾衣绳下堵住了小崔："你哥前天是不是领了一把新钳子？"穿淡紫色背带裤的姑娘突然开始发抖，打翻的饭盒里滚出个青皮核桃——是设备科值班室的标配零食。

李春桃用长柄夹从核桃缝里钳出纸条时，夕阳正把车间西侧窗户染成了血红色。泛黄的便签纸上画着配电箱示意图，某个断路器旁标着歪扭的闪电符号。

"今晚十点断二号变电柜。"我念出背面铅笔字时，王师傅正用砂纸打磨着劳模奖章。他突然把奖章塞进我手心："去守着配电室。"

月光泼在变压器外壳上时，我听见撬锁的动静。小崔她哥的工装裤腿塞进了胶皮靴子，手里的改锥正要插进配电柜锁孔。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李春桃从纱车后站起来，她怀里的海鸥相机还在卷片。

"放下工具。"王师傅举着管钳从阴影里走出，工装前襟别着的像章反射月光。小崔她哥突然挥起改锥，我扑上去时肩膀撞到配电柜，的接线头擦出了蓝色的火花。

混乱中有人拉下了电闸，整个厂区陷入了一片黑暗。李春桃的相机闪光灯再次亮起，定格住小崔哥狰狞的脸。赵美玲的玻璃珠发卡突然滚到脚边，我摸黑勒住对方手腕时，闻到了和刘科长身上相同的发胶味。

应急灯亮起时，林组长正用膝盖压着小崔哥的后背："你说说设备科的保险柜密码。"他袖口露出半截手铐，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这时王师傅突然剧烈的咳嗽着，暗红的血液滴在配电柜的铭牌上。他攥着半张撕碎的入库单，上面"再生轴承"的字样被血渍晕开。李春桃翻过单子背面，采购日期赫然写着王师傅住院做肺切除手术的那周。

黎明前的更衣室里，赵美玲用碘酒给我擦拭灼伤的肩膀："你的白衬衣烧了个洞。"她指甲油剥落的指尖碰到我的锁骨，"李姐说这是电流斑，得去医院..."

话音未落，李春桃抱着账本撞开门："原始凭证找到了！"她的马尾辫散了一半，工装裤膝盖处沾着草汁，"埋在废棉堆里，用防潮布包着。"

账本扉页的指纹鉴定结果出来时，七号机正进行负荷试验。林组长指着某页签收单："刘科长的指模和1988年贪污案的嫌疑人完全吻合。"他突然转向王师傅，"当年举报材料被谁压下的？"

王师傅的扳手掉在脚边，他弯腰时露出后背的术后疤痕："我。"车间突然安静得能听见棉纱断裂声，"那年他拿春桃她爸的工伤抚恤金威胁我..."

李春桃手里的游标卡尺当啷落地，她父亲的照片从工号牌夹层滑出。照片上的男人站在劳模领奖台，背景是崭新的七号机。

暴雨在正午时分再次倾盆，刘科长被带上警车时，胸前的钢笔笔帽掉了。赵美玲捡起来对着光看，刻着的"奖"字只剩半个"大"。李春桃把栀子花放在七号机防护罩上，花瓣沾着变速箱溅出的油星。

王师傅在更衣室教我调校百分表时，血突然从鼻腔涌出。他急忙用手帕接住，白底红梅的手帕上绽开了黑褐色的血花："记住，量具要比人心准。"

上夜班时赵美玲塞给我一张电影票："这回是真的。"票根日期是上周西，正是我们蹲守配电室那晚。李春桃在工具柜摆上新采的栀子花，玻璃瓶下压着一张电大录取通知书。

月光从换气扇的铁栅漏进来，在七号机铭牌上切割出细密的网格。我摸着灼伤的左肩，那里结的痂形状像枚齿轮。车间里的广播突然播放《国际歌》，盖住了设备科办公室搬运档案柜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