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飞梭暗影里的口红印

七号机更换完斜齿轮的第三天，我在给传动箱做动平衡时闻到了雪花膏的味道。那缕甜香混在锂基脂的焦糊味里，像棉纱里掺了根金丝线。

"大根哥。"新来的上轴工陈卫国猫着腰钻了进来，他的海魂衫领口沾着铁锈，"帮我看下二十三号机的经轴托架啊？"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左手始终藏在背后。

我抓起塞满配重块的工具包，跟着他穿过蒸汽弥漫的车间。李春桃正在十九号机前处理双纬疵点，她今天把麻花辫盘成了团髻，湖蓝色的短袖衫被汗水洇成了深色，后背透出白色胸衣的梅花扣。

陈卫国带着我突然在二十五号机前停住："就这儿。"他声音发虚，鼻尖上凝着汗珠。我蹲下身检查经轴托架的时候，忽然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从相邻的机台后面传来。

"托架没有问题。"我起身时工具包带子勾住了防护网，哗啦一下扯开半米长的缺口。两台1515型织机间的空隙里，穿玫红色短裙的挡车工正被设备科的小刘抵在墙上亲吻，她涂着霞飞口红的下巴蹭在对方灰色工装的肩章上。

"要死啊！"女工慌忙的推开了小刘，我认出是三组的林小芬。她大腿外侧的工装裤破洞里露出了创可贴，膝盖上还沾着早上打包纱管时的黄蜡。

陈卫国的海魂衫后背瞬间湿透："张师傅我...我真不知道..."他左脚绊到废纱管，整个人栽进棉絮堆里。小刘抹着嘴边的口红印，皮带扣上的"劳动模范"奖牌叮当乱响："大学生还管搞对象？没见过啊？"

这时林小芬突然哭起来，睫毛膏在眼睑下晕开："是他非要..."她弯腰捡纱管时，领口里的银链子滑了出来，吊坠是半颗镀金齿轮——和小刘钥匙串上的正好能拼合成一整个。

"都在这杵着等拍照呢？"王师傅的吼声震得纱管架首晃。他拎着听针走过来，目光扫过我们几个人："二十三号机纬停率超标三倍，这就是你们忙活的事？"

李春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机台另一侧，她手里握着断成两截的停经片："王师傅，二十三号的电气自停装置被棉絮堵死了。"她说话时用身体挡住林小芬，顺手把别针扣在林小芬敞开的领口。

小刘趁机溜向了车间后门，他工装裤的后袋鼓出一个方盒的形状——是刚拆封的力士香皂。王师傅的扳手突然脱手飞出，当啷一声砸在了铁门框上："设备科的明早八点来见我！"

处理完二十三号机的故障己经是晌午，我在洗手池搓洗油污时，发现池底沉着一片玫瑰色口红纸。赵美玲嚼着话梅凑了过来："都看见了吧？设备科那帮人..."她突然噤声，小刘正阴着脸往墙上甩试电笔。

这时更衣室传来争吵声，我正在给游标卡尺上防锈油。林小芬带着哭腔的声音刺破了门板："...三个月工资都给你买手表了！"金属撞击声过后，半颗齿轮吊坠滚到我脚边，断口处还粘着新鲜的血渍。

王师傅踹门进去时，林小芬正用纱剪对准自己的手腕。李春桃夺剪刀时被划伤了虎口，血液滴在水泥地上像一串红纽扣。赵美玲突然扯开自己的工装领口："要死一起死！我这项链也是刘科长送的！"

车间炸锅的瞬间，七号机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我冲过去时，刚换上的斜齿轮崩出三颗断齿，飞旋的碎片在防护罩上凿出星星般的凹痕。王师傅扑到控制台前赶忙拉下闸门，他后腰的止痛膏药被汗水泡得己经发白。

"拿千分尺来！"李春桃跪在油污里测量齿轮间隙，她虎口的血染红了尺身的刻度。我翻出维修记录时，发现七号机这周的振动值都被改成合格——笔迹和小刘的设备验收单如出一辙。

林小芬的哭声突然拔高："他说换了新齿轮就能调我去设备科..."她举起缠着纱布的手腕，表带下藏着一道新鲜血痕。赵美玲的银耳钉在日光灯下晃成虚影："狗屁！他上个月还说要给我弄电影票呢..."

王师傅的搪瓷缸砸在了纱管箱上，茶缸里的枸杞子撒了一地："都给我滚去医务室！"他吼完突然佝偻着腰咳嗽，手帕上的血点比林小芬的口红还艳。

晚班的工人来接班时，我在七号机底座摸到一支折断的口红。镀金管身上刻着"上海第一百货1991"，李春桃用棉纱蘸着煤油擦洗铭牌："这是小芬的生日礼物。"她突然压低声音，"上个月夜班，我看见小刘往齿轮箱里灌花生油。"

在备件库里，我打着手电核对斜齿轮批次。霉斑间隐约可见"临西县农机修配厂"的钢印，这分明是农用机械的配件。墙角的耗材登记簿上，小刘的签字龙飞凤舞，最后一页还粘着半张电影票根。

李春桃这时抱着新领的轴承进来了，月光正照在她结痂的虎口上："文化宫的书市..."她话没说完，窗外突然传来救护车鸣笛。我们俩挤到窗前时，看见小刘被抬上了担架，林小芬抓着他的手哭喊，那半截齿轮吊坠在路灯下泛着冷光。

王师傅在车间门口抽着烟——这是他二十年工龄里破的例。烟头明灭间，他脚边躺着被踩变形的力士香皂盒，还有张皱巴巴的结婚证复印件，女方的名字不是林小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