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冬雪少年初相逢（2）

时过隅中，雪越下越大，覆盖得四野俱白。

赵黄昏静立无言，只呆望着李婉顺轻展皓腕，默默拭泪，浑没留意自已头上肩上已经落满了积雪。

小梅看看容颜黯淡的李婉顺，又看看目不转睛的赵黄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赵黄昏和李婉顺两人身子同时一震，都觉尴尬，正脸红羞愧时，突听车轿后方有人高喊道：“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一队人马正快速追了上来，却是郭将军、“白大哥”四人和一众护车军士。

郭将军骑马来到车轿前，见赵黄昏勒马伫立官道中央，似乎拦住了去路，不禁心中大怒，但想到这青年方才几个起落间便将殿下护卫“太行四侠”打得人仰马翻，其武功之高可见一斑，单凭自已这些人，万不是敌手，当即故作惊讶，道：“这位小兄弟，殿下已经开恩放你一马，不会追究你犯上之罪，你怎得还不走呢？”

赵黄昏听得这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婉顺却道：“郭将军，你不要为难赵少侠。正是他仗义相救，我和小梅才得平安无事，我还未曾感谢他呢！”

郭将军一愣，忙道：“是，是！末将护驾不周，请公主殿下降罪！”

“白大哥”等四人亦齐声称罪。

赵黄昏心里一惊，暗道：“怪不得众人称她‘殿下’，原来是一位公主，却不知她的封号叫什么。”

李婉顺微微颔首，又问赵黄昏道：“赵少侠要去哪里？”

赵黄昏答道：“公主殿下叫我赵黄昏便可，‘侠’字绝不敢当。我要去长安办一件要紧事，不想惊了公主车驾，还望海涵！”

李婉顺笑道：“你既然不愿我叫你‘少侠’，那你也不要叫我公主，叫我李婉顺就好啦！”说罢不容赵黄昏再推辞，转头向那郭将军道：“他有事要去长安，但是没了马匹，又值大雪突降，这剩下的几百里路，行起来绝非易事。我看，便让他坐我的车驾，一路同行吧！”

说罢，一对星眸微泛期待光芒，注视着赵黄昏。

赵黄昏与她隔雪相望，见她深情款款，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了。

李婉顺甚喜，伸出柔荑指着身边车辂空处，道：“那请过来坐吧？”

赵黄昏怎忍推却，便走过去坐下。

李婉顺则和小梅仍回车轿内坐了。

伊人在侧，虽有一帷之隔，却阻不住暗香潜闻，赵黄昏的一颗心霎时跳得快了起来。

郭将军见赵黄昏毫不推辞，竟然大咧咧坐上了御驾，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但殿下有令，不得不遵，当即策马到卫队前面，训了几句话，率众散在马车四周。

赶车马夫隔着车帷向李婉顺行了一礼，重又坐回车头，控缰赶马上路。

赵黄昏见他虽和自已并排，却神情冷漠，对已毫不理睬，显是还在生之前被颠下马的闷气。

“太行四侠”“白大哥”等四人见公主殿下对赵黄昏如此器重，皆感羞怒交加，却不敢多发一言，只互相搀扶，默默跟着。

风雪舞卷天地，车队缓缓西行。

赵黄昏一直在期待李婉顺掀开车帷和自已说几句话，李婉顺却始终没有。

他听着她匀称的呼吸，竟平生第一回有了落寞孤孑的感觉。

忽想起年少时，师父王剑洪为教他认字，让他摹写的一首诗：“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当时不明其中意味，直到今日认识李婉顺，披雪迎寒共行了十余里路，却顿悟人世间春花冬雪，时光倏忽，佳会难期的惆怅惘然。

正心潮起伏，突听那郭将军向卫队下令道：“停步！”旋即勒马转身，朝车轿高声禀道：“殿下，潼关到了，请殿下稍候片刻，末将前去报关！”

李婉顺轻声道：“好！”

赵黄昏听到她空灵如泉的声音，心头莫名地打了一个激灵，一胸怅惘遥思尽都烟消云散。

他转头四顾身周，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车队正停在一处高山连绵、险峰林立的羊肠小道上，道狭仅容两马一车通过。

山道尽头望见两关南北夹峙，高出云表，如两座金汤城池般巍然矗立在群峰之间，一条大河轰鸣若雷，从山巅激流而下，绕城而去，隔着风雪瞧来，宛如一条冰龙，盘绕在山巅关城之上。

赵黄昏见此天地雄关，横断东西，傲视往来，心下极是惭服，叹了口气道：“这便是潼关吗？竟然能筑得如斯雄宏壮阔……”

却闻李婉顺“嗯”了一声，掀开车帷，抬首看了一眼远处城关，转向赵黄昏道：“《左传》云：文公十三年，晋侯使詹嘉处瑕瑕，见山西猗氏县，守桃林之塞……所以这里最早叫做‘桃林塞’。《水经注》上说：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其潼关，便成了它今天的名字。此关处在三秦咽喉要塞，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素为历代帝王所重，前朝隋帝和当今……圣……圣上都大力修葺，驻屯精兵，来巩卫自已的江山社稷……”

赵黄昏幼时也曾读过《左传》、《水经注》等书，但都粗涉皮毛，未暇深研，听她引述古籍，不假思索，信手拈来，不由得深佩她学识广博，刚想称赞，却听她说到“当今圣上”时，胸口急剧起伏，脸上布满黯然憎恶，似有无数哀伤，忙道：“你怎么啦？”

李婉顺忙肃容道：“没……没事！”

赵黄昏自然不信，道：“若有难言之隐，不提也罢……”

李婉顺裹紧衣衫，低声道：“唉，自来往事伤怀，我不想再回忆它了……”

赵黄昏见她不愿明言，便换转话头，问道：“你以前来过潼关吗？”

李婉顺凝望着前方雄关，道：“来过一回，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只是当时正值黑夜，我又匆忙逃命，所以无暇去看清它的真容……却不知今日再看到它，已隔了十二年了……”

赵黄昏讶然道：“你是公主之尊，怎会逃命呢？”

李婉顺闻言凄然，长叹了一口气，刚要回答，蓦听潼关方向传来数声呼喝：“快追，不要叫他跑了！”

“好大胆的绿林贼子，竟然敢擅闯朝廷关口重地！”

“啊哟，小心，这小子手段毒得很呢……”

两人忙向前方望去，只见潼关城下左手门洞大开，大雪纷飞中，一个人影手持长剑，如疾电一般窜了出来。

那人影刚要掠过沟桥，城头上突然箭如雨下，令他身形顿挫，左冲右突闪避。

就这么一停，门洞里立时涌出百多名军卒，铁甲泛寒，长戈晃目，向他叫骂着追来。

那人影见势急迫，左右又俱是崇山峻岭，无处可逃，便立即前突，向着李婉顺的车队奔来。

城头上又落下一阵箭雨，射向那人影的后背。

那人影回转长剑，出招如风，将袭来箭矢一一拨开，身子虽比冲出门洞时慢了许多，但终是没让一支箭矢加身。

这时，那百多名军卒已追上了沟桥，离他不足十丈远近。

城上弓箭手怕误伤自已人，便不再放箭。

那人影得机，在原地顿了一顿，突地如弹丸星掷，猛然前冲，几个起落，便奔出了里许地。

赵黄昏目力极佳，看出那人影停顿之时，其身周大雪似乎被一股吸力牵引，竟然齐齐朝他身子飞去，贴上衣衫，才重滑落地上。

赵黄昏心头大震，暗道：“这是什么武功？”念头刚逝，那人影已快掠至近前，却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青年。

青年长发散披，身穿粗布麻衣，右手紧握一口沾满血痕的长剑，背上负着一柄三尺长的兵器，通体用黑布包缠，看不出是剑是鞭是棍。

那麻衣青年亦看到了李婉顺的车队停在山道中央，数十人严阵以待，封死了自已的去路。

他低头瞧着地上落雪，道：“让我走，不然剑下无情……”

赵黄昏跳下车，走到车头站定，沉声道：“你是‘黄金台’刺客吧，今天碰上了我，却是万难脱身了！”

他知昔年的杀手组织黄金台死灰复燃，将有大举，这麻衣青年公然强闯大唐朝廷关隘，极可能是像霍荣、陈襄平、冯钜和王十一一样，在做完了一件刺杀行动后仓皇逃命，于是故意以言语诈之，看其是否会露出甚么蛛丝马迹。

但那麻衣青年却听若罔闻，凝身不动。

李婉顺身子一摇，欲言又止。

“太行四侠”之首的“白大哥”叫道：“咳咳……前……前有赵大侠坐镇，后有潼关追兵，这贼子插翅难逃啦！快，兄弟们，咱们保护好公主殿下，千万别让她受了惊动！”

他下颌被赵黄昏踢中，伤了咽喉，一说话嗓子嘶哑疼痛，心里对其好生愤恨。

他看出那麻衣青年武功不低，便推赵黄昏出去，盼望二人斗个两败俱伤，自已四人好捡现成便宜，再趁便偷报私仇。

太白四侠其他三人心照不宣，立即上前守护在李婉顺车前。

那麻衣青年听着身后追兵的铠甲兵刃击撞声越来越近，沉默了一下，抬头说道：“那……别怪我！”

他长发掩面，露出半张俊脸，没有丝毫表情。

车队为首的士卒笑骂道：“怪只怪你入了我们的包围……啊……”

士卒话未说完，那麻衣青年已倏地纵身而起，长剑疾展，只见白光连闪，血雨四溅，刹那间惨嚎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在狭仄的山道间汇成回声激荡，久久不绝。

麻衣青年眨眼间便杀到了赵黄昏面前，听着身后伤者哀叫不绝，却无动于衷，只低头瞧着剑上血水顺着剑身一滴一滴落在雪中，凝冻成殷红的冰渣，道：“让开，否则刀剑无眼！”

赵黄昏见他出剑如星痕经天，奇快无比，又心狠手辣，毫无仁慈之意，知其乃是平生劲敌，当即运气疾走，遍布周身，问道：“你是‘杀手王’甚么人？”

在江南“姑苏慕容”府邸，慕容繁被刺杀后，赵黄昏苦追“杀手王”百十里地，大战一场，对“杀手王”的奇快剑法印象殊深。两相比对，他已瞧出那青年所使剑法与“杀手王”甚是相似，登觉后背发冷，左肩本已愈合的伤口竟还有隐痛。

却听那麻衣青年道：“我不知道‘杀手王’是谁！快让开，我要走了！”

李婉顺忽柔声道：“你要去哪里啊？为什么从潼关逃出来？”

那麻衣青年听到李婉顺问他，不禁一怔。

他一路奔来，已将拦路众人瞧得清清楚楚，对这个衣容华贵、清丽无俦的少女早已怦然心动，只是一眼过后，便不愿再抬头看她。此时听她对自已开口问询，闻声如聆泉水叩击玉石，说不出的好听，心头忽生忐忑，想了一下，道：“你不要问了……”

突听有人高喊：“前方车马可是闻汐公主御驾吗？末将潼关副统领俞大中，见过公主殿下，请殿下助我拿下这闯关重犯！”却是潼关追兵已至。

那麻衣青年闻言，身形猝然弹起，疾向车顶纵去。

赵黄昏早在防他伺机逃亡，见其身动，“唰”的抽出背上陨铁，右臂一展，舞出九朵紫青剑花，袭向他的胸口，正是点苍剑法“苍峰十九剑”中的绝招“五鹤逐白云”。

“苍峰十九剑”中的每一招都是以点苍山山峰命名，“白云”是指苍山十九峰之一的“白云峰”，“五鹤”意为一剑之中蕴含五式剑招刺向敌人，令其防不胜防。

当年草创这路剑法的高人只能一招分出五剑，而赵黄昏天资奇高，苦练经年，已达一招化九剑的境界，这一招之名已该是“九鹤逐白云”。

他一上来便出绝招，就是要速战速决，不让这麻衣青年有逃生机会，也夹杂着一丝向李婉顺显露武功的心意。

麻衣青年见赵黄昏竟能一剑分刺九个方位，将自已前路瞬间封死，不禁心中一寒：此人剑法如此高强，我若撤身闪避，再想脱身，怕是万难。

心念电转间，赵黄昏陨铁离他胸膛已不足两尺，陨铁上所蕴内劲，已激得他胸口如针扎般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