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忆前恨惊魄散（1）

赵黄昏奔出屋外，眼前豁然一亮。

只见四周翠竹青松，苕苕亭亭，若千重碧浪，匝地环绕。

一条白溪，澄清见底，从竹林内缓缓横穿而过。

溪水两畔遍生奇花异草，姹紫嫣红，堆砌若云霞，头上更有薄雾浮动，时停时走，顿感置身处宛若仙境。

他不禁瞧得呆住了。

只听那怪人道：“怎么样？我这里的美景是不是人间所无？这可是我花费了数十年时间，穷搜天目山方圆几百里之地，尽捡珍奇稀有之类移植到此，十活其三，才有今日胜景，想那海外仙山蓬莱、方丈、瀛洲，也不过如此罢！”话里颇多得意之味。

赵黄昏叹道：“此处确是隐居佳处，尘世罕有。怪不得前辈在这里住了那么久，也不觉得寂寞！”

那怪人闻言，却重重怒哼了一声。

赵黄昏不解他因何怄气，只得讪笑了一下。

见怪人在草地中央垒了个石灶，灶上置一黝黑铁釜，下面烈火熊熊，正炖着一大锅肉。肉香入鼻，勾起肠内馋虫大动，忙道：“好香！”

那怪人“嗖”地扔来一双竹筷，道：“过来吃肉吧，你这身子骨得补补了！”

赵黄昏抬手接过，快步走上前去，伸筷从釜中夹起一大块炖得烂熟的瘦肉，咬了一口，只觉肉味浓郁醇厚，软而不碎，自已从来未曾吃过，不禁赞道：“前辈，这是甚么肉啊，怎得如此美味？”

怪人道：“那是我翻山越岭找了许久才寻到的梅花鹿！鹿乃纯阳多寿之物，其肉最能壮骨强筋，破淤补虚，你小子可是享了口福啦！”

赵黄昏一愣，忖道：“他功力虽深，但年岁已高，这‘翻山越岭’四字说来轻巧，其中追寻辛苦可想而知。”不禁心下感动，道：“有劳前辈了！”

那怪人眼望竹林，自顾吃肉，并不说话。

赵黄昏知他性情，亦不再言，伸筷夹肉而食。

不多时，两人就将一大锅肉吃的干干净净。

那怪人望了赵黄昏一眼，叹了口气，背着双手走到溪边，盯着自已的倒影怔怔出神。

赵黄昏知他隐有心事，不好过问，只得悄悄走到溪畔，与他相隔丈许立定。

瞥见自已面上脏污不堪，便俯身掬起溪水洗面。

溪水清澈温热，触面如沐暖阳，赵黄昏顿觉精神大振。

刚想多洗几把，突觉一股锐风疾袭自已右脸“颊车穴”。

他忙双足沾牢地面，身子后折闪避。

那锐风却不消歇，反顺势向下劈来，直取喉咙，快逾闪电。

赵黄昏无暇腾手抵挡，忙侧身凌空，向右一滚，将身子化作一具石碾，向锐风来处碾去。

身子刚滚近三尺，便觉到敌人左掌又向额头劈来。

掌未到，掌风已触及头皮，顿感天灵盖如千针攒刺，痛入骨髓。

赵黄昏不禁打了个激灵，体内真气迅即上扬，密布颅顶，抵住来袭内劲。同时借这一旋之势，手足尽得自由，右掌顺势推出。

与来袭之掌相击，毫无声响，反紧紧粘在一起。

赵黄昏只觉对方掌心所蕴力道颇为奇异，虽不及慕容繁功力之深沉醇厚，却或阴或阳，变化不定，仅用一招掌法便分出数股内劲，同时攻袭，教自已耗费心力，疲于应付。

与其相持稍久，竟有体虚神乏之感。

赵黄昏大惊，暗道：“这种一气多劲的掌法，真是别具威力，我若不能速胜，再拖延下去必败无疑。只是他掌上内劲连发数股，无时不变，却该如何？”

疑念刚起，忽地心头一动，仿如微烛在黑夜一亮即灭，体内真气登时平静。只觉右掌一沉，抬眼瞧时，两人本黏在一起的双掌竟然缓缓分开，从中渐生气旋，带得地上青草红花无风而动。

两人都是当世高手，见异不惊，仍源源不断运内力攻向对方，不多时，掌间气旋由弱而强，慢慢转疾，荡得身周花草木叶剧烈晃动。

赵黄昏见二人双掌已隔开数尺，身子却还在被无形之力向外推送，越发奇怪。

忽地那股强烈气旋化为一股狂飙，丈许内的花草翠枝尽被摧折，在二人掌间舞卷起来，初时尚能看清轮廓，到后来越旋越快，和狂飙化作一团绿球，鼓到两丈之径时，但听“蓬”的一声巨响，气旋炸开，激得身畔溪水四下飞溅，好似突然下了一阵急雨，两人亦各被震开三丈。

那怪人拭去落在头上的花叶、水滴，大叫道：“赵黄昏，你的掌法明明是点苍派的路数，可是这运使内力的法门，怎得与点苍派所传大有不同？”

赵黄昏道：“我也不知何故，鬼使神差之下就……就使了出来。啊……难道是师父教我的四十字心诀之功吗？‘外魔聚之，内魔化之’？”

那怪人闻言一愣。

他本在几十年前便已名扬江湖，见识武功，俱极高深，听到“外魔聚之，内魔化之”八字，心下顿时懔然，忙道：“心诀籍册你带了吗？”

赵黄昏摇头道：“前辈见谅，籍册在三年前已经被恩师焚化了。”

那怪人大失所望，喃喃道：“这心诀定是出自世间至贵至奥的武学秘典，绝非点苍派所有，以王剑洪的中庸才能，也绝不可能自创……你且将全文说来，我听一听！”

赵黄昏暗悔自已未遵师命，无意间吐露了心诀，引得怪人上心，忙道：“不管口诀是不是恩师自创，晚辈既得他亲传，又得他叮嘱，实不能告于外人。前辈虽于在下有救命之恩，那……那也唯有择途再报了！”

那怪人道：“哼！不说便不说！这么看来，你坠崖时蕴藉在体内的剧毒能得自解，也是那心诀之功了？”

但凡人受病疴，卧床调养，一旦入眠，脑际便会梦境杂生，怪象重重，挣扎无休。

赵黄昏思及当日坠谷后所梦乱象，心下大明，道：“前辈所言不差，在下能消除东海三岛六洞所配的剧毒，定是潜运心诀微义，误打误撞才成功的。”

怪人嘿然一笑，道：“好小子，居然敢把老子当外人？实话说，我便是点苍派前任掌门，王剑洪的师父宋继！我见你天资颖悟，心怀复派大志，足堪重任！方才偷袭于你，也不过是为了指点你几招武功而已！既然你已别有高明传授，倒是可省下我许多心力了！”

赵黄昏早猜知他与点苍派极有干系，这时得证，惊喜非常，忙拜倒在地，道：“师祖在上，受徒孙一叩！这几日多有得罪，还请师祖恕罪！”

宋继笑道：“不怪不怪，快起来罢！”赵

黄昏起身道：“我这几日蒙师祖日夜教诲，受益甚多，方知武学之境浩无涯际。恩师所传，使我启蒙入道，师祖所演，领我登堂窥奥，二者于我而言，同样高明。我这就将心诀讲出，请师祖参详！”

宋继却抬手道：“不必讲了！唉，成圣之道千万条，只看一个人能否耐住寂寞，精研入微，达于极境，贪多反而无益。我当年正是不明此理，才走了岔路。”

赵黄昏见他拒绝，不由得一怔，忽想道：“以他见识之广，只凭八字，定然已窥知心诀的无上潜力。要知道武学秘笈对于修武之人的诱惑而言，不啻于美酿之于酒徒，一旦闻香，便是一死，也要一尝。但他居然能如此自制，这等定力，足见非凡了！”敬佩地道：“师祖所言甚是！”

宋继道：“刚才交手，我用了‘长寿帮’的指法和‘乾坤帮’的掌刀，你可有感悟？以你现在的修为，已不必执迷于形式，该是参悟神意的时候了！”

赵黄昏细细回味两人在溪畔的几招交手，只觉指剑掌刀，各有奇招，心中登生种种想法，道：“师祖发出的第一招，暗含点、戳、穿、插四种变化，想必是‘长寿帮’的指法罢。招式未使全，杀气却已先至，我想长寿指法，其关窍正是先发制人，一击致命！”

宋继赞道：“不错，长寿指法发劲极快，透力极强，与少林佛家指法慢、稳、软、虚的意旨恰恰相违，颠峰时难分高下。”

赵黄昏续道：“后面一招出掌如刀，掌缘发劲，势沉力猛，极尽锋锐之意，该是‘乾坤帮’掌刀了。可是为何后来一掌劲吐多股，阴阳不一，显得真气自丹田而起，发于掌心，不达四梢呢？”

宋继笑道：“因为第三掌不是‘乾坤’帮掌法，而是‘祭魂帮’的‘攫魂幻劲’，专门扰敌内力运行，乱其经脉。武功高强者遇上，常会内息错乱，被其所趁；弱者则内力耗尽，立时功废。乃是昔年江湖上人人忌惮的邪功。”

赵黄昏恍然，道：“果然厉害难防！”

宋继道：“‘祭魂帮’的武功邪气逼人，曾盘踞巴楚之地，多所杀伤，为正道所不容，最后被云梦派击破，举帮迁往苗疆，已多年没有消息了。”

赵黄昏道：“师祖却从何处学到‘祭魂帮’的武功？”

宋继脸色一变，似有万分悲苦在脸上一闪而逝，沉声道：“你别问了，我当年之所以做下最错的事，正是因为她！”

赵黄昏听“她”成“它”，只道他因为学了“祭魂帮”的武功才铸下憾事，也就不再相问。

宋继面色转和，道：“这三门武功精义你都记住了吧？”

赵黄昏迟疑了一下，道：“不瞒师祖说，这三派的武功我确是都揣摩出了精髓，可是它们在我脑际却如流星短暂一现，瞬间便没了形迹。到最后，我印象最深的全是师父所教的心诀了……”

宋继一怔，旋即颔首赞赏道：“好小子，已有‘返璞归真’之意了！现下我再将‘十帮九派’其他几派的武学家数说与你听吧，倘若日后与其门人江湖相见，也好识得故旧，以免误起刀兵。你可要用心领会了！”

赵黄昏道：“师祖请讲，晚辈恭聆！”

宋继负起双手，望着谷顶浮云，开言道：“‘十帮’者，乃‘五行’、‘百劫’、‘水神’、‘无垢’、‘长寿’、‘祭魂’、‘绝影’、‘乾坤’、‘青海’‘和‘天铸’十帮；‘九派’者，乃‘云梦’、‘苍梧’、‘点苍’、‘华山’、‘昆仑’、‘九华’、‘崆峒’、‘天山’和‘雁荡’九派。”

“自秦汉以降，江湖上帮派教会纷杂并起，如恒河之沙，数不胜数。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激烈对抗，强弱相吞，血雨腥风的江湖才终归于风平浪静，那便是一百多年前的‘十帮九派’时代。”

“这一十九大帮派，分峙寰宇，雄踞八荒，有的是垂名几百年的名门正派，有的是后来居上的崛起之秀，有的更是数派合并后的雄厚势力。他们俱历经了无数的杀戮轮回才最终留存下来，成为当时武林中最璀璨的一十九颗明星。其门人徒众繁盛无息，势力难分高下，武功亦各有千秋，我一生好武，自负饱学，所知也不过十之六七……”

当下便将各派武学家数一一道出，无论招式、兵器、暗器还是内功、外功、轻功，皆洋洋洒洒，如捋家珍。

赵黄昏大饱耳福，听得心折不已，暗叹道：“江湖辽阔，门户广众，武学家数之博杂，何止千万，却独以‘十帮九派’为崇，确是不无道理。‘十帮九派’之技各有所长，皆擅胜场，实在远超侪辈，羡煞世人！”

这一老一少，一个是武林名宿，谙熟诸业，一个是练武奇才，颖悟超俗。二人对武学俱情有独钟，于是一个讲，一个听，一个演，一个学，沉浸其中，浑然忘我，不觉间天已黑透。

赵黄昏细思这七日以来所闻的种种武功，越发感到心境澄明，胸怀一宽，仿佛登上绝岭俯瞰天涯，万顷烟云俱在眼底一般，不禁道：“师祖所授，令弟子对武学之道的领悟又深了一层，今日才真正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

宋继笑道：“‘十帮九派’的数十种武功，虽不能教你顷刻间脱胎换骨，但以你的资质，足可兼收并蓄，独创神功，要超脱先贤，傲视天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