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剑（1、2）

寒风扫过长街，行道树上掉落的枯叶飘摇纷飞。

街道两旁很快聚起看热闹的好事闲人，看到霍荣衣衫破蔽手执长剑和一个高壮大汉推着轱辘互不相让，迎面对峙，顿时不住指手划脚议论纷纷。

霍荣长剑斜指地面，望向那壮汉，听得众人私语，心头一时犹豫难决，暗暗叫苦。他一生漂泊江湖，行止无定，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今天之事若在平时，必定喋血长街，毫无顾忌；然而此次长安之行，受命于人，实有重大图谋，若无故与人生怨，只怕大事未成，且有性命之忧。

正在霍荣思绪纷乱之际，忽听见“啪啪啪啪”几声响，却是段琳喜极鼓掌，只听她大声喊道：“阿四，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快，快去把这蠢猪痛揍一顿给我出气。”

那壮汉将双掌从轱辘上拿开，站起身子，“磔磔”怪笑道：“俺皮糙肉厚，只是有一膀子力气，就怕厮打起来，这位小哥抵受不住哟，哈哈！”

段琳见这壮汉站直了要比霍荣高一头不止，远处街铺燃起的灯火亮光被他遮蔽，罩下好长一片阴影。她怕霍荣胆怯，忙道：“阿四，别怕，你一定能打得过这死大个儿的！最好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才好呢！”

霍荣听若罔闻，缓缓撤回长剑。他刚才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放手为好。

段琳见状，大失所望，嘀咕道：“阿四，你忒也胆小了罢!”

霍荣顿觉胸腔里一股温热之气慢慢腾起，当下强忍住，抱拳对那壮汉道：“这位小姐是镇守玄武门段大将军的千金，我们的马车要过去，还请壮士相让。”他将段琳身份言明，希冀对方畏惧段志玄声威，知难而退。

岂料那壮汉听完哈哈大笑道：“段大将军的威名那自然是响当当的，只是俺今日事急，还要烦劳段小姐，让俺先过去。嘿嘿！”

段琳气急，道：“你，你这傻货好不讲理，我们沿街已经走了这么远，就要拐弯了，难道再倒退回去吗？”

那壮汉努努嘴，道：“只好委屈段小姐退回去喽！”段琳怒道：“你……阿四……”她平时只受人奉承，听的都是好话，哪知今日碰到这蛮横的莽汉，竟一时语塞，惟把希望寄在霍荣身上。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阵嗡嗡声，都指责壮汉粗野无理，那壮汉只是无动于衷。

霍荣眼见他又要推动轱辘，不禁心中一冷，握紧长剑上前，道：“既然如此，莫怪霍某剑下无情。”

那壮汉嘿然，对段琳道：“俺要是伤了这小哥，段小姐可莫要怪俺唷。”说罢双掌运力，那大轱辘便向霍荣碾来。他双目紧盯霍荣手中长剑，防备霍荣故技重施。

段琳睁大了眼睛，心想这轱辘虽是木制，但高大沉重，压在人身上岂不筋折骨断，不由担心地道：“阿四，小心啊！”

霍荣精神一振，扬声道：“没事！”待轱辘滚近身前三尺，长剑由下往上一划，跟着后退一步，已削断四五根木椽；如此顺着轱辘滚动之势连出四剑，连退四步，已将轱辘外周木椽全部削断，退至第五步，剑光霍霍，轱辘轴心木柱亦断，整个大轱辘轰然一声响，散落在地，那壮汉登时发觉手上一轻，无处着力。这时霍荣后背已经贴在左侧车辕上，退无可退。

旁观众人齐声拍手称赞，段琳更是兴奋地连声叫好。

风吹云合，余晖将尽，霍荣却怔住。他平生所经历的恶斗苦战已不在少数，每战皆全力以赴，定要对手死伤方才罢手；然此时虽已破去轱辘令那壮汉无所倚仗，却不知道该不该再出手。因为，再出手，必要见血。

霍荣一时间心绪起伏，举棋难定。忽然耳中传来一声叹息，长街虽缭乱嘈杂，霍荣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声叹，如此熟悉，满是无奈惋惜之意。他心中猛地一跳，转首四顾，只见街冷风寒人潮攘攘，远处灯烛点点星星，哪里能找得到叹气之人。

那壮汉目睹自已花费好几天功夫打造的轱辘片刻间便被毁去，不由得怒火中烧，大吼一声，挥拳朝霍荣脸上捶去。他身高臂长，力气巨大，这一拳击出，声势骇人，街旁围观者顿时为眼前这身骨单薄的青年担心不已。

霍荣正在寻找那叹气之人，不防壮汉已经当面一拳击到。当下右足抬起一蹬车辕，借力矮身窜出，堪堪避过这一击。

拳风猛烈，扫过段琳面颊，疼的她“哎哟”叫出声来。

霍荣一惊，迅速转身挥剑向那壮汉咽喉抹去。剑势劲急，壮汉忙不迭侧头躲避，霍荣已趁机在他胸前连踹两脚。那壮汉蹬蹬蹬后退三步，退至散架的轱辘旁，才拿桩站定。他长吸一口气，左脚踩住轱辘轮周，双手抓住半根木椽一扭，将臂粗的木椽带钉子掰下拿在手中，虎吼一声，挥舞着向霍荣打来。

这壮汉仗着自已身高力壮，平日里欺行霸市，作威作福，从没吃过亏，不想今日被段府一个搬活儿的下人弄得狼狈不堪，他心中大恨，势要将霍荣打倒在地不可。

霍荣见他来势凶恶，知道自已若是躲避，身后的段琳定会被他伤到，不禁心中火起，脸罩寒霜，左脚踏前一步，迎着壮汉手中木椽长剑斜挥向上。

壮汉只见电光一闪，听得“噗”、“唰”的两声响，胸口一痛，手上一轻，低头看时，胸口棉衣已被长剑划开一个大口子，胸前肥肉上现出长长一道红痕，手中木椽亦已断为两节。他心中大骇，刚要“啊”的喊出声来，却觉喉头一凉，霍荣手中长剑已抵住他的咽喉。

周遭人群中传出一片惊呼声。段琳和老管家齐齐叫道：“阿四，不可……”

霍荣充耳不闻，热血如沸，待要掌心运劲一剑刺穿壮汉咽喉。正在此时，忽听人群之外传来一声“剑下留人”，跟着白光一闪一件物事从十字街口呼啸而来，打向霍荣右太阳穴。

霍荣与壮汉长街相斗，看热闹的人里里外外围了足有三四层，不想此物竟然可以穿过人丛只取霍荣，且来势劲急丝毫无阻，这份暗器手法委实巧妙之至。霍荣知是强敌已来，不敢怠慢，左手化拳成掌，击向那物。甫一触及，只觉一股大力涌来，震得掌心隐隐生疼，脚下登时站立不住，不得不后退三步，那物事亦飞旋退回。

霍荣侧头看去，一人头戴混元巾，上面露出发髻，着一身深蓝道服，长袖宽袍，已分开人群，行至面前，却是一个道士。只见他右手平举胸前，正在把玩一块亮灿灿的银元宝。霍荣暗忖，敢情刚才逼退自已的竟是此物。

那壮汉一看见那道士，忙诚惶诚恐低首道：“多谢传桢道长相救，多谢传桢道长相救……”

那道人方脸阔耳，甚有几分出尘之意，颔首向霍荣微微一揖，道：“这位小哥请了，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望小哥莫动肝火，放他一马罢。”

霍荣淡淡地道：“道长武功高强，在下自愧不如。人你已经救了，又何须我再放他一马。”

那道人听得霍荣话里甚有讥讽意味，忙摇头道：“小哥不要误会，贫道之所以冒然出手，盖因此地乃天子脚下，皇城重地，寻常殴斗已属犯禁，又何况妄动刀兵。若是杀伤人命，更要以命抵命。小哥年纪轻轻，切勿冲动而招致无妄灾祸矣。”

霍荣道：“道长果然心肠善良。这么说来，我倒是应该好好谢你一谢才对了！”说罢，昂首嘿然而笑。

那道人“唉”的一声叹气，将元宝纳入袖中，右掌食指弯曲，竖举胸前，道：“人之命也，受诸于天。天道循环，势恶承负。若小哥今日杀伤无辜，恐遭来世报应之苦。吾辈游于方外，传道度人，不忍小哥儿因一时之快而铸成一生之愧，故冒昧出手，请勿怪罪。”

段琳正庆幸那壮汉没有被霍荣杀死在大街之上，却不料这用一块银元宝击退阿四的道士得了便宜还卖乖，喋喋不休尽讲一些似懂非懂的大道理，不由得心生厌烦，道：“喂，你这道人好不讲理，明明是这大蠢猪先来滋事，你怎么还帮起他来了？恃强凌弱还这么理直气壮！哦，我知道了，你们是一伙儿的。正好，等我回去告诉爹爹，把你俩都抓起来！哼！”

霍荣举剑指向那壮汉，冷冷地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漠，想要活命便得弱肉强食。若我今日让他喘一口气，明日他必要置我于死地。试问，我怎能手下留情？且因果业报应在来世，霍某此生又何惧之。”

夜色渐起，冷风恣肆。霍荣的语声在冬夜的长安城街衢间远远传荡出去，四周一片阒寂。段琳听了他这愤世嫉俗的话，一时怔住。回想起自已平日对阿四苛责斥骂，绝少关心，不由得双颊泛起红潮。瞥眼瞧见他长衫纷扬，身子笔直立于长街之上，心头忽升起一股温柔同情之意。

夜灯阑珊，飘摇不定。

那道人面上笑容褪尽，皱起了眉头。他自少年时便拜入一位得道高人门下，从此放却烦嚣，潜心修行廿载有余，自以为已看透世情，始踏上仙道门径。不想今日冷夜长街，听得这青年一番激愤之辞，竟一时无可辩驳。

突然，从通化坊与丰乐坊之间的街口传来一片喧哗声，有人高声喊道“让开！让开！让我家公子过去！”只见那道人身后的人群分出一条道来，两个劲装汉子垂手侍立分站两侧，一位锦衣华服满脸堆笑的公子哥慢慢踱了过来，向那道人微一点头，便两眼滴溜溜地盯着段琳，惊讶地道：“啊，琳妹，你没事吧？都怪我来迟一步，害你受了惊吓。”

这人正是霍荣他们经过客不归酒楼时遇见的杨敬之。只见他转头左看右看，忽然看到在一个散架的大轱辘旁边站着一个壮汉，手里兀自握着半截木椽，当即斥责道：“好啊，原来是你这家伙欺负我的琳妹，感情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是吗？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说罢抬腿在那壮汉身上连踢几脚，那壮汉闷头哼哼唧唧，不敢反抗。

杨敬之抖抖长袍前摆的灰尘，得意地对段琳招手道：“呵呵，琳妹，你看，之前我担心你会遇到歹人，不成想一语言中。要不是我委托传桢先生先行赶来，只怕你今天可要受委屈啦!”说完向那道人施礼，传桢道人忙作揖还礼，口称“无妨，无妨”。

段琳一看见杨敬之，早就气不打一处来，又听他自吹自擂，心下更是恼恨，当下假装信了他的话，道：“还算你有心。要不是阿四舍身抵挡，我们都怕要被这家伙的大轱辘给碾成肉饼了。你要是真想为我出气，你就……杀了他！”

听了这话，那壮汉“啊”的叫出声来，低头看向杨敬之，目中满是惊恐之色。杨敬之眉头一紧，旋即哈哈笑道：“琳妹不要生这样一个莽汉的气啦。这可是在京师大内啊，怎能随意定人死罪呢。这样吧，我狠狠揍他一顿替你出气，你看如何？”不等段琳说话，又在那壮汉屁股上连踹几脚，低声喝道：“还不快滚!”

那壮汉听杨敬之如此说，如遇大赦，慌不迭的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矮身低头钻出人丛落荒而去。

段琳气急，质问道：“你……你这算是替我出气吗？”

杨敬之道：“琳妹，消消气，消消气嘛，我这不是已经痛揍了那家伙一顿吗？”

段琳道：“哼，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啊？我明明叫你杀了那蠢猪，你却将他放走。你说，我怎么能消气？”

杨敬之唯唯，道：“这个，这个，天子脚下，怎能随意致人死命呢？”段琳道：“天子脚下？切，你爹爹不是宰相么？你身为宰相之子，难道不能定一个蓄意伤人的坏人死罪吗？”

杨敬之支支吾吾道：“这……，这怎么行？啊，当今皇帝英明神武，纲纪严苛，琳妹，要是被他知晓，别说是我，就是宗室亲王，皇亲国戚，也是要按律严惩的！嘿嘿，琳妹，你肯定不希望你未来的夫婿遭刑吧？”说到后面，抑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