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山雨（一）

傅秋宵猛得一下要站起来，肩上却多出一只手，按住他动作。

“别动。”

耳边响起一道压低的声音，傅秋宵偏过头，见周折玉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大半身体都融进灰暗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若不是他出声，傅秋宵压根没察觉后面有个喘气的活物。

在傅秋宵跑神找人时，台上戚观风声情并茂的演讲内容，已从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转变成辞严义正的号召词。他借此次诸方英杰齐聚的机会，居然突然提起北境前线兵败一事：“……大盛多年延续，如今却已到内忧外患之际。眼见境外蛮夷虎视眈眈，朝中又逢奸佞。殷党猖狂，一手遮天蒙蔽圣听，竟私自盗取官中储粮，甚至偷换军粮，在军粮里掺了霉烂之物！让前线抛头溅血的将士吃坏粮，毒害我们保家卫国的兄弟！……”

哀叹了前线枉死的将士，又讲到两湖缺粮无食，幕天席地的民生多艰，他说的真情实感，情到深处竟难以自抑地落下两滴泪。

“……眼下殷党罪行暴露，自有天子与朝中大人出手整治，而那为虎作伥的鼠辈却隐姓埋名没入江湖之中，尚在逃窜，作亡命徒！”

武林之中不乏初出茅庐，义薄云天的义士。台下人群中当即有人高声问：“是谁？！”

戚观风没马上回答他，反而继续道：“……时常听一些老前辈感叹，如今的江湖早不似当初，那些纵酒狂歌、啸傲风月的快活都随着那个时代过去，‘侠肝义胆’皆成纸上空文，世间满目冤情愁苦，却等不到作壁上观的高手大能仗义出手。”

“放眼九州四海，江湖之中，竟找不出能当得起‘侠’之一字的人吗？”他眼也不眨地骂过了某些毫无作为的“大能”，无视台下几个脸色难看的小辈，只直面座中群情激愤，高喝道，“戚某不信！”

“戚某无才无德，若无父辈多年积攒的一点薄面，本是无颜站在这里，同诸位英杰一吐心意。然，今日得以与诸位一见，戚某心中畅快不已，只觉人间虽有恶鬼，道义却还在！只要我们同心同德，拧成一股绳，无论是罪大恶极的奸佞，还是心狠手辣的道人。”

他说到这儿微微停顿了片刻，只听满座寂静无声，唯他沉声道：“我们终锄尽天下罪恶，还江湖以公正，还百姓以青天。”

清极观为殷家驱使做走狗，现已不是秘密。殷家过去在朝中如日中天，在民间大肆敛财，甚至把手伸向送到北境的粮草。从前盛京并不是没有弹劾，却都被人暗中按下未果。直到此次军中吃死了人，境外蛮夷闻风而动，疯狗一样反扑了北境军，不知谁在中间里应外合，阵前设计害死了武安侯。

这一举就是捅破了盛京的天。

听说抄家的时候，殷家宅子里比皇宫还金碧辉煌，地上铺的都是玉器金砖。只贪污受贿金额之大，足以按死殷家，满门抄斩都有余。要是再添上通敌叛国大罪，他九族上下怕是都能拉出来反复砍死好几遍。

而那背地里拿人好处，替人消灾灭口的伥鬼，朝廷却是鞭长莫及。

终得江湖事江湖了。

只是没想到出头的居然会是戚家。

傅秋宵看向周折玉，小声同他咬耳：“陈家都没说话，什么时候就轮到他来号令了？”

云中沧浪门同陈家关系一直不错，难免维护。

周折玉不言。

底下却有人高声言了，“戚家主说话真大气啊~”

“一句戚老前辈身有不适，不便露面，就想打发了咱们？我倒是不知道，这寿宴是给你爹开的还是给你开的？”

席中头戴方巾的书生慢条斯理拿帕子擦了手，一针见血道：“收了什么好处，要出来劝我们乖乖做刀，供你去捅清极观的那群道士？好处不拿出来给大伙看看，一起分一分吗？”

人群犹如被泼了一桶凉水。

“这是关河刀主的意思，还是你戚观风的意思？”申孟纶笑了一下。

那夜栖鸦赌坊中同他一起的汉子与蒙面的女人皆坐在他身侧，面色如常地听他出言挑衅，一整个就是大写的“有备而来”。

无喜探头看了看鸦雀无声的席面，缩回脖子，悄悄指着那汉子，小声道：“那个一旁坐着喝酒的汉子好像是四海帮新晋的帮主，是叫什么？白什么？……”

“白擎泊！”

“对对对！”无喜轻轻拍了拍手，“是这个，他们老帮主死了，这个新上来的听说是个厉害角色。”

厉害得可能还不显山不露水——皮肤黝黑，胡子拉碴，身材结实，眼神颇明亮，看着就憨厚，像是老了可以卖他保健品的那种人，可能逼急了也会从身后掏出一锄头给你来一下吧。就是非常朴实无华。

公开演讲被甩脸质疑，那戚观风气都不喘一下，和气道：“诸位千里迢迢过来，本就是为了全同家父的情谊，戚某能理解诸位心情。只是父亲年纪大了之后身体就逐渐变差，前几天染了风寒还未愈，现在精神不大好……”

“若是晚些时候，父亲他精神好些了，自会出来同诸位说说话。”

申孟纶“哦”了一声，一步不让，“那就是不好就不来了。”

他说完止了声。

还未等戚观风再答，席间却有另一人开口道：“戚家主，如你所言，现今上有奸臣祸国殃民，下有恶鬼助纣为虐。凡人俗子身如蒲絮，散是飞沙，顷刻间就能被收割如草芥。武林之中，正缺一个领航掌舵之人，拢细流于一处，汇成一股势，才有一敌之力。”

“若是关河刀主出来振臂一呼，我等自是奋不顾身。可若是换戚家主来……戚家主年轻，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说这话的不知道是下面哪个体面人，把“你不配、你算老几、这话让你爹来说”表达得如此清新脱俗。

“体面的”说完，后面居然还接着不体面的。

那人道：“更何况，我听说前两日夜里，城中出了件大事——戚二爷赌桌上赌输了‘关河刀’，是不是？”

刀客的刀，剑士的剑，武侠小说里都说是他们的灵魂小老婆。关河刀威名赫赫几十年，跟戚有时也算白头到老了，没想到这还能“晚节不保”，让戚顺雨赌博赌掉了他“小娘”。

前后一相连，戚老怕不是得风寒病了，而是被气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