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国破家何在

第二天，多日阴霾的天气终于转晴，午后，心情大好的林可儿借口要给宋承宗添置新棉鞋，硬拉着顾小英一同出门，美其名曰“散散心，看看年货”。陈氏默许了。

安南城最繁华的南大街，此刻却是一片萧瑟景象。己经有许多店铺的门板上贴着“暂停营业”的字条，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凄凉。还在营业的铺子，生意也极其惨淡。绸缎庄里，伙计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店里偶尔才进来一两个人。往年此时堆满各色糖果糕点的南北货铺子，今年货架上稀稀拉拉，只有些本地粗制的点心，包装也简陋了许多。米铺前排着长队，人们裹着破旧的棉袄，手里紧紧攥着米袋和越来越不值钱的钞票，脸上是焦灼与愁苦。粮价飞涨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唉，这日子可怎么过啊！米一天一个价，再这样下去，年都过不去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挎着空米袋，抹着眼泪。

“听说北边又打起来了？这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愁眉苦脸地叹气。

“省城的学生娃前些天还在游行，喊打喊杀的，有什么用？能挡住东洋人的飞机大炮？”有人低声议论，语气充满了绝望。

林可儿和顾小英坐在黄包车上，看着街景，听着议论，心情都无比沉重。林可儿也没了购物的兴致，看着街边铺子里那些远不如往年光鲜的货品，撇了撇嘴：“真是晦气！连双像样的虎头鞋都找不到！算了，回府让针线上的人随便做一双吧！”她更多的是对物质匮乏的不满。

顾小英则沉默着，她看着排队买米的人群，看着那些紧闭的店门，听着关于战事的议论，心中翻涌着巨大的忧虑。这忧虑不仅为宋家，更为这满目疮痍的城池，为这风雨飘摇的国家。她想起自己幼时家道中落时的困窘，那种朝不保夕的感觉，此刻仿佛又回到了身边，而且更加沉重，更加无边无际。

就在她们准备打道回府时，街角传来一阵陈略显稚嫩却充满激情的呼喊声：

“同胞们！团结起来！抵制日货！支援东北义勇军！”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

一队穿着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安南女中的学生，正站在寒风里，向过往的行人分发着油印的传单。她们的脸颊冻得通红，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她们的声音在萧瑟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震撼人心。

“唉，又是这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林可儿皱着眉头，催促车夫，“快走快走！”

当一个女学生走近她们的黄包时，顾小英忙让车夫停下来，女学生走到她们的黄包车前，将一张传单递了过来，声音清脆：“太太，请关注东北同胞的苦难，支援抗战！”

顾小英伸手接过那张薄薄的、印着粗劣字迹的传单。上面写着日军的暴行，呼吁捐款捐物。她沉默片刻，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摸出三块银元轻轻放入了女学生捧着的募捐箱里。

“谢谢您！太太！”女学生眼中闪过惊喜和感激，深深鞠了一躬。

林可儿想制止，却又觉得有失体面，低声埋怨：“妹妹！现在咱们都快自顾不暇了，那点钱自己留着买点什么不好？给她们？能有什么用？扔水里都听不见响！”

顾小英没有理会林可儿的抱怨，只是将那张传单仔细折好，收进袖中。她看着女学生们继续走向下一个行人，那些小小的、倔强的身影，像风中摇曳的火苗，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试图驱散这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微弱的希望交织在她心中。这个年，注定要在国难与家愁的双重阴影下度过。而宋世安的归来，是带来转机，还是将更深地卷入这时代的旋涡？无人知晓。黄包车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载着心思各异的两位姨太，奔向那座命运未知的深宅大院。

与此同时，宋家大院儿门外，来了一位陈家的亲戚，听到下人来报，管家宋福赶忙到大门口迎接。看到来人，宋福赶忙一边将来人往里请，一边说道: “陈公子好久没来府上了呀，快请! 陈老爷和陈太太可都好？”来人一边拱了拱手，一边说道: “福伯费心，家父家母都还好。”说着话，宋福己将来人引到了陈氏住的东跨院。

宋福退出后，陈氏忙叫来人坐下，急切地问:“建平，你怎么来了？爹娘都还好吧？”见到二姐的陈建平，己不似在宋福面前那般客套，他先叹了口气，才对陈氏说到: “二姐，这一年来爹好难呀！”还没问第二句话，陈氏的眼泪己掉下来，她赶忙拿手帕擦了擦，”咱家的布行生意还没有转机吗？”她转向弟弟期待地问，陈建平低下头，默默地摇了一下，又抬起头对陈氏说:“二姐，咱家在北平的布行生意受战事的影响，己经全部关停了，损失很大。爹这一年急得头发几乎全白了，上个月因为一批布料在苏州遭地方军扣押，还急火攻心吐了血。”陈氏着急地问道:“那爹现在怎么样了？”“爹吃了仁安堂老中医开的方子，现在恢复一些了。”陈建平答到，接着又犹豫这说到:“二姐，我这次来，爹娘都不知道，他们不想让我把家里的困顿告诉你和大姐，但是现在家里账上连50块大洋都拿不出来了。我们现在除了留下老管家王伯，和照顾娘的两个仆人外，己经把家里其他的下人都遣散了。”陈氏在一边听得早己泣不成声，这样的战乱年代有几家能全身而立，又有几家不难呢？她站起身，让弟弟稍等，然后来到卧房，在妆台的抽屉里拿出平时不舍的打开的妆匣，又从里面拿出几件出嫁时的金首饰，正准备合上妆匣，又犹豫了一下，再次打开，把宋世安送给她的一对玉镯也拿出来，然后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蹲下来，在衣柜最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子，里面是她这么多年不愿买绫罗绸缎的衣服而攒下的体己钱，前两年陈家生意开始下滑，入不敷出时，她就悄悄接济过一些，现在所剩也不多了，她从里面拿出30块大洋，看着瘪下去的袋子，她毅然决然的站起身，顺手拿了一块帕子，回到妆台前，她把这些东西都包好，重新来到外面，将包着东西的帕子交给弟弟，“建平，你也知道宋家这一年来也很难，姐只能拿出这么多，马上过年了，和爹娘一起好好过个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有些哽咽，怕眼泪再次掉下来，赶忙让弟弟回去，不要让爹娘起疑。

站在廊下看着弟弟转过前厅早己消失的方向，陈氏久久回不过神来，泪水却早己打湿了前襟。许久，她才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内心呼喊着“老天爷，赶快让这场战事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