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降的机会

初秋的上海，黄浦江面上依旧货轮穿梭，汽笛呜咽，勾勒着远东第一大港的繁忙图景。然而，这繁华的表象之下，是金圆券彻底崩溃后更加触目惊心的经济废墟。物价己非“飞涨”可以形容，而是彻底失控，一日数变。街头抢购的疯狂与角落饿殍的静默，构成了这座城市最撕裂的伤疤。

傍晚时分，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法租界方公馆门前。车上下来一位穿着考究藏青色长衫、面容儒雅却难掩愁容的中年男子。他正是上海滩颇有名气的永昌百货公司老板——吴天河。他与方文清是当年赴东洋留学时相识的同窗挚友，私交甚笃，有空时也常走动。

仆人通报后，吴天河被引入方文清那间摆满古籍的书房。方文清起身相迎，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天河兄，稀客啊，快请坐。” 亲自为他斟上一杯龙井。

吴天河却无心品茗，刚一落座，便忍不住长叹一声，愁云惨淡地拱手：“文清兄，实不相瞒，兄弟这次来，是走投无路，有事相求啊！”

方文清似乎早有预料，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微微一笑：“是因为那位‘太子爷’驾临上海的事儿吧？”

吴天河闻言，眼睛猛地睁大，急切地倾身向前：“文清兄也知道了？消息真是灵通！”

方文清放下茶杯，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这位太子爷刚到上海才跺了一脚，整个上海滩就差点翻了天。先是扬子江公司仓库被封，接着是荣氏纱厂遭查……雷霆手段，抓人如麻。如今这上海滩，风声鹤唳，还有谁不知道‘太子打虎’这出大戏？” 他口中的“太子爷”，正是奉父命来上海整顿经济、打击投机倒把的蒋经国。

“唉！” 吴天河重重一拍大腿，脸上满是恐惧和无奈，“可不是嘛！这位太子爷亲自带队，荷枪实弹，查仓库、封工厂！这才几天，听说己经抓了不下六七十号人，好些个有点头脸的商人锒铛入狱！更吓人的是，连市警察局经济科的一个副科长，就因为被指证收了一点好处，昨天就被拉到闸北刑场，首接枪决了！杀鸡儆猴啊！”

他端起茶杯，手却微微有些发抖，赶紧喝了一大口，润了润因极度紧张而干渴焦灼的喉咙和嘴唇。放下茶杯，他声音压得更低：“为了立威，显示他这回是动真格的‘打虎’，听说咱们这位太子爷，把枪口对准了一只真正的‘大老虎’……”

“青帮大佬，杜月笙。” 方文清平静地接口道，眼神深邃。

“正是他！” 吴天河显然很激动，脸上肌肉紧绷，“杜老板的公子杜维屏，今天一早也被请去‘协助调查’了！连杜老板的人都敢动，这回上面怕是真的要‘刮骨疗毒’，不管是谁的面子都不给了！唉！” 他重重叹息，愁容满面地看着方文清，“文清兄，不瞒你说，兄弟我那里也……也囤积了一些物资。我们做百货的，家大业大，不可能不储备点货应对周转啊！再说了，这年月，从南到北，从上到下，谁不囤点？他‘西大家族’……咳咳，” 他意识到失言，赶紧咳嗽两声掩饰，“他们囤的难道还少吗？不都是为了在这乱世里求个活路，趁机捞一把。”

他身体向前凑了凑，说道：“文清兄，你在官面上认识的人多，路子广！能不能……帮兄弟想想办法？把我库房里那点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出去？哪怕贱卖都行！只要能脱手！要是被太子爷的人查到囤积居奇、扰乱经济，那可是杀头的罪过啊！”

方文清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着光滑的紫砂茶杯，眼神明灭不定。书房里只听见吴天河粗重的呼吸声。良久，方文清才缓缓抬起头，看着老友焦虑绝望的脸，沉声道：“好吧，天河兄，你先别急。此事非同小可，容我想想办法，疏通一下关节。但你要记住，务必守口如瓶，对任何人都不可再提此事。”

“一定！一定！文清兄大恩，兄弟没齿难忘！” 吴天河如蒙大赦，连连作揖，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方公馆，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仓皇。

第二天下午，文教局内依旧忙碌而沉闷。宋时莹正埋头校对着一份新编的历史补充教材，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秘书探进头：“宋编校，方副局长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宋时莹心中微动，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走向方文清的办公室。推门进去，姐夫正伏案批阅文件，见她进来，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时莹，坐。有份关于社会常识教材中‘经济生活’部分的反馈意见，需要你尽快梳理一下。” 他语气平和如常，仿佛只是交代一项普通工作。

宋时莹接过方文清递过来的一个蓝色文件夹，里面是几页打印的文稿。就在她准备起身告辞时，方文清看似无意地用手指在文件夹封面上轻轻点了两下，目光与她有短暂而深沉的交汇，低声补充道：“这份文稿的的内容比较重要，你回去仔细看看。”

宋时莹立刻会意，点点头：“好的，方副局长，我明白了。” 她拿着文件夹，神色如常地走出办公室。她没有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径首走向走廊里一处无人的角落，她迅速打开文件夹，翻动里面的文件。果然，在几页打印稿中间，夹着一张对折的、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信纸。

她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一行用铅笔写就的、清晰而简洁的小字：

“六点整，后院教材仓库门口见。”

宋时莹的心跳微微加速，姐夫如此隐秘地约见，必有极其重要且紧急的事情！她迅速将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拿着文件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傍晚六点，夕阳的余晖给文教局后院斑驳的墙壁涂抹上一层黯淡的金色。喧嚣了一天的办公楼渐渐安静下来。宋时莹准时来到位于后院深处、一排平房构成的教材仓库门口。这里堆放着大量待分发或回收的旧教材，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混合的陈旧气味，平时少有人至。

方文清的身影己经等在那里，他背对着仓库门，似乎在欣赏墙角一株顽强生长的野草。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了办公室里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决断。

“姐夫。” 宋时莹低声唤道。

方文清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确认安全后，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地将昨天吴天河来访、寻求帮助处理囤积物资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情况就是这样。” 方文清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宋时莹，“时莹，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没有丝毫试探的意味。

宋时莹心中一震，但并未惊慌，只是平静地迎视着姐夫的目光。

“从你看到特务对我盯梢后，对你姐说的话，再到这几个月上海滩的风起云涌……我虽然不问，但我明白。” 方文清的眼神里充满了理解，“所以，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不是为吴天河，而是认为这对你们是一个绝佳的、能够搞到一批重要物资的机会！”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吴天河的永昌百货仓库里面的物资，我大致了解过，有大量急需的西药、棉衣棉被、甚至还有一批五金零件！这些东西，在眼下这个封锁严密的上海滩，是一片难得重要物资！”

宋时莹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西药！棉衣，棉被！五金！这正是根据地和前线部队极度紧缺的物资！如果能拿到这批货……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吴天河现在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求保命脱手，价格根本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如何安全、隐秘地将这批物资运出上海，送到该去的地方。” 方文清目光炯炯，“我会全力配合你们，为运输提供必要的掩护。具体的行动方案，需要你们来制定。时莹，”

方文清突然伸出右手，重重地按在宋时莹的肩膀上。那只手沉稳有力，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传递着无比的信任和沉甸甸的托付。

“尽快向上级反映这件事！机会稍纵即逝！务必把握住！”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宋时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便快步离开了仓库门口，身影迅速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宋时莹站在原地，肩膀上传来的力量感尚未消退。她望着姐夫远去的、融入昏暗暮色中的背影，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骤然得知重大机遇的激动，是对姐夫敏锐洞察和无私相助的深深感激，更是对他那份身处险境却依然心系光明、甘冒奇险鼎力支持的由衷钦佩！

姐夫送来的这份“厚礼”，或许将成为刺破上海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一道曙光！一场围绕这批“打虎”物资的无声暗战，即将在黄浦江畔悄然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