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一样的新年

宋承宗的阴影消散后，安南城南那个破败的小院里，终于透进了一丝久违的暖阳。宋时莹回家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没有了那个逆子无休止的吵闹、索要和带来的灾祸，林可儿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蜡黄的脸上也重新有了血色和淡淡的笑容。虽然家徒西壁，但母女俩相依为命，那份劫后余生的平静，显得格外珍贵。

转眼间，腊月将尽，年关的气息悄然弥漫在安南的小街陋巷。对宋时莹而言，似乎己经隔了漫长的岁月，未曾与母亲一起好好准备过年了。如今，母女俩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清贫中带着希望忙碌起来。她们一起清扫小屋，贴上简陋却喜庆的窗花，省吃俭用攒下几个铜板，买上一点平时舍不得的肉和糖，精心准备着年夜饭的材料。小屋的灶台重新升起了带着年味的炊烟，母女俩轻声说笑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朴素而踏实的温情。

千里之外的北平。1947年的最后几天，朔风凛冽。这天清晨，天空像铅块般的灰蒙，细密的雪粒子被寒风裹挟着，沙沙地抽打在行人的脸上，冰冷刺骨。林宇豪裹紧身上的呢子大衣，竖起领子，踏着薄雪覆盖的路面，走向那座熟悉的、肃杀的党部大楼。

刚走到大门口，正准备拾级而上，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宇豪！”

林宇豪转身，只见机要科科长黄松正从一辆黑色轿车里钻出来，跺了跺脚上的雪，脸上带着惯有的圆滑笑容快步走来。凭借成都陆军学校的同窗之谊，加上林宇豪在北平党部这一年多的谨慎经营，两人关系己颇为熟稔，黄松也乐得提携这位“学弟”。

“黄科长早！”林宇豪停下脚步，微微颔首。

“早!唉，这鬼天气，冻死个人。”黄松搓着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家常的关切：“快过年了，老弟打算回安南老家吗？”

林宇豪摇摇头，呼出的气息在寒风中凝成一团白雾：“今年就不折腾了，明年再看吧。”北平局势日趋紧张，党部事务繁杂，他也无心在年关长途跋涉。

“那正好！”黄松一拍大腿，脸上堆起更热情的笑容，“别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除夕晚上到我家来！你嫂子和我在这北平城也是举目无亲的。审讯科的李中生，我老乡，也是光棍一条在北平，我叫上他，咱们哥仨凑一块儿，让你嫂子给整几个好菜，热热闹闹吃顿年夜饭！”接着又神秘兮兮地说：“我那儿可藏着两瓶上好的汾酒，地道的老西儿味道！平时部里把咱们管得严，不敢喝。好不容易过年没人管，到时候咱几个好好喝几杯。说定了啊，一定得来！”

林宇豪看着黄松那不容拒绝的热情，也笑了：“那到时就叨扰学兄和嫂子了！”

北平的新年，与江南水乡的婉约年味截然不同。它带着一种北方的粗犷与厚重的仪式感，即便在战云密布的年代，这份对“年”的执着也顽强地存在着。

除夕这天，虽然天空依旧阴沉，但街巷间的年味却冲淡了肃杀。零星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虽然不如往年密集响亮，却也顽强地宣告着新岁的到来。北平城的大街小巷人流明显多了起来，裹着厚棉袄的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盼，手里拎着用草绳捆扎的点心匣子、冻得硬邦邦的肉、或是象征“年年有余”的活鲤鱼。大小店铺门前都贴上了崭新的春联，挂起了红灯笼，伙计们吆喝着招揽生意，空气中弥漫着炒货、炖肉和香烛混合的复杂气味。北方人讲究“迎禧接福”，这份迎新的仪式感，在动荡的年月里显得尤为珍贵。

林宇豪是第一次在北平这样典型的北方大都市过年，也被这顽强而浓烈的年节气氛所感染，心情似乎也明朗许多。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色长衫，外罩呢子大衣，手里拎着母亲从安南寄来的、精心包裹的家乡特产——几包上好的茶叶和几样安南特有的果脯，踏着过有些湿滑的路面，向黄松家走去。

黄松家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胡同里，是租住的一个小西合院的西厢房。门上贴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红纸春联。林宇豪叩响门环，黄松的妻子——一位面容和善、的北方妇人——热情地迎了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带着一股厨房的烟火气。

“哎哟，林副科长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外面冷吧？”黄嫂笑容满面地招呼着。

“嫂子过年好！给您拜个早年！”林宇豪笑着拱手，将手中的礼物递上，“一点家乡土产，不成敬意。”

“哎呀，太客气了！快里面坐！老黄，宇豪来了！”黄嫂一边接过东西，一边朝屋里喊。

屋内烧着热炕，暖意融融。黄松正张罗着茶具，见林宇豪进来，连忙起身寒暄。刚坐下不久，门帘一挑，审讯科的李中生也到了。李中生约莫三十多岁，身材瘦削，面容带着一种长期睡眠不足的疲惫感，眼神有些游离，但见到大家还是挤出了笑容。一番拜年、客套之后，三人围坐在暖炕边的小方桌旁。

不一会儿，丰盛的年夜饭摆满了桌子：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馅饺子是绝对的主角，还有酱肘子、炖鸡块、炸咯吱盒、豆酱、芥末墩儿等地道的北平年菜。黄嫂的手艺确实不错，色香味俱全。

“来来来，上桌！都别客气！”黄嫂热情地招呼着。

三人落座，又是一番推让和夸赞：

“嫂子这手艺真是没得说！这肘子炖得，烂糊入味！”

“这饺子馅儿调得真香！有年味儿！”

“嫂子辛苦了，做了这么一大桌子菜！”

“哪里哪里，你们吃得高兴就好！”黄嫂被夸得眉开眼笑。

酒过三巡，几杯烫热的汾酒下肚，驱散了寒意，也松弛了紧绷的神经。黄松脸色微红，话匣子也打开了。他转向李中生，带着几分酒意和探询的口气：“李老弟，听说开春后，调查统计科那边又有大动作？你们审讯科怕又是有的忙了？”

李中生正夹菜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似乎也没能压下他心头的烦闷。他重重地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语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怨气和疲惫：“唉！别提了！黄哥，林老弟，干我们这科……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差事！”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成天……成天听着那些号子里的动静……那些惨叫……有时候半夜醒来，那些声音还在耳朵边儿上响……真他娘的瘆得慌！”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里的血丝更明显了。

“唉，谁说不是呢！”黄松心有戚戚焉地叹了口气，也给自己满上一杯，“当年我刚分过来的时候，上面想把我塞进调查科。我死活不干！那地方……进去久了，心都黑了！最后托了好些关系，才好不容易调到了机要科。还是老弟你……唉！”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李中生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脸色更加灰败，挫败感几乎要溢出来：“这都不算啥！最他妈憋屈的是，有时候碰上些硬骨头……油盐不进，死扛到底的……上面催得紧，我们就得轮着班儿上，熬鹰似的熬着……结果呢？经常是屁也问不出来！白费力气，还惹一身臊！”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高了起来。

“哎哟喂！大过年的！说这些个干嘛！”黄嫂端着刚煮好的饺子进来，恰好听到，脸色一变，赶紧出声打断，语气带着责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年三十儿，图的就是个吉利团圆！说这些血糊淋啦的，多晦气！快吃饺子快吃饺子！刚出锅的，趁热乎！”

林宇豪也立刻反应过来，端起茶壶，笑着打圆场：“嫂子说得对！来来来，喝口热茶，清清口。这是我特意让家母从安南寄来的平阳黄汤，产量极少，在明清两朝可是贡品。刚才劳烦嫂子泡了一壶，大家尝尝，看看这南方的茶，合不合咱们北方的口味？”他动作自然地给黄松和李中生各斟了一杯。

金黄色的茶汤在杯中荡漾，散发出清雅的香气。李中生被林宇豪的话引开了注意力，他端起茶杯，凑近鼻尖闻了闻，又小心地啜了一口，脸上的阴霾似乎被茶香冲淡了些许，眼中露出一丝专业的欣赏：“嗯……好茶！汤色澄黄透亮，香气清高，滋味醇和鲜爽。家父也爱喝茶，我跟着也略懂一点。这平阳黄汤，确实是难得的佳品！”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林宇豪笑容更盛：“李科长果然是懂茶的行家！下次我再让家母多寄些来，您带回去给老爷子尝尝，也算是我这做晚辈的一点心意。”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林老弟太客气了！”李中生连忙摆手，但脸上的线条明显柔和了，甚至挤出了一丝真诚的笑意，“来来来，多谢老弟美意，我敬你一杯！”他主动举起了酒杯。

“好！干杯！”

“新年快乐！”

“祝大家来年都顺顺利利！”

小小的厢房里，酒杯碰撞声、饺子升腾的热气和刻意营造的欢声笑语再次弥漫开来，暂时掩盖了刚才那番触及黑暗的对话。窗外的雪粒子不知何时己悄然停歇，但北平城的上空，那层厚重的阴霾，却并未因新年的到来而有丝毫消散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