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城西话别

春日苦短，人生仿佛就是一次次相聚，一场场分离，林宇豪的假期在一场场应酬中倏忽而逝，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来了。

临行前一日，黄昏时分。林宇豪再次将车停在安南女中对面的巷口。今天他约时莹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见面。夕阳的余晖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宋时莹走出校门，朝站在树下的林宇豪走来，黄昏的余晖照在她清瘦单薄的身上，在地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林宇豪鼻头突然涌起一股酸涩，他走后，这个孤单的女孩又要一个人去承受生活的艰辛。从前那个脸上总是挂着调皮的娇笑，无忧无虑的宋家小姐，如今眼中是与她年龄不符的坚忍。以后她的人生会怎样？他不敢再想下去......

宋时莹仍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包裹。

没有多余的寒暄，空气中弥漫着离愁和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

“宇豪哥，”宋时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是明天中午走吗？”

“嗯，中午的火车。”林宇豪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紧握的手上。

“听说北平离天津不远，”宋时莹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封装在信封里的信，递了过去，眼神带着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这是我给楠烟的信。她在天津中西女中念书，地址…...我写在信封背面了。如果你方便的时候，能不能…...去看看她？她在肖姨那里我放心，你只告诉她，我很想她......”提到妹妹，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宋家分崩离析后，妹妹宋楠烟是她仅存的、也是最大的牵挂。

林宇豪郑重地接过信：“放心，时莹。到了北平安顿下来，我一定抽时间去天津找楠烟，亲手把信交给她。”他深知这份托付的分量，这是宋时莹在绝望中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希望稻草。

宋时莹眼中闪过一丝感激，随即又低下头，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将一首攥在手里的小蓝布包裹塞到林宇豪手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个...…给你。北平冬天冷，不比安南，我…...我织的不好，你别嫌弃。”她的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林宇豪心头一热，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里面是一条簇新的羊毛围巾，深灰色的，针脚不算特别细密均匀，有些地方甚至略显粗糙，一看就是赶工织就的。但这朴素的针线里，却饱含着沉甸甸的心意。他仿佛能看到她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赶织的情景。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怜惜涌上心头。

“怎么会嫌弃…...很好，很暖和。”他声音有些沙哑，将围巾仔细收好，“谢谢你，时莹。” 他看着她苍白却依旧清丽的脸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叮嘱：“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别太劳累了。”

“嗯，我知道。你也一样…...在北平，万事小心。”宋时莹低声回应，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底，随即迅速低下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老槐树的枝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夕阳的金辉彻底隐没在地平线下，暮色西合，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暗之中。依依惜别之情，浓得化不开，却又被巨大的现实鸿沟和无声的隔阂阻隔着，无法靠近。最终，宋时莹低声说了句“保重!”便转身快步走进了女中冰冷坚实的铁门。林宇豪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那条围巾和给楠烟的信，心中五味杂陈，空落落的，像是被挖去了一块。

林宇豪带着沉重的心情坐回车里，开着轿车缓缓驶离了这处自回安南后，他每天最想来的地方，驶离了那个曾经带给他青葱岁月无数开心和心动的人，驶向了灯火通明、代表着权势与繁华的方向......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宋时莹含泪的眼睛、单薄的背影、那条朴素的围巾…不断在他脑海中交织闪现，压抑的情绪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就在车子即将驶入林府所在的宽阔街道时，前方昏暗的路灯下，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突然从路边窜出，踉踉跄跄地扑向车头！

“吱——！”林宇豪猛踩刹车，刺耳的摩擦声划破夜空。

车子在距离那人不到半米的地方惊险刹住。车内，林宇豪被惯性狠狠甩向前方，额头差点撞上方向盘。惊魂未定之下，一股邪火“噌”地窜了上来。

“他妈的！怎么开车的！”前方喝的醉醺醺的人开口骂道。

林宇豪阴沉着脸推开车门，大步流星地走到车前。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只见一个穿着皱巴巴、沾满污渍绸衫的男人，瘫坐在地上，手里还拎着个空酒瓶，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那张因长期酗酒而浮肿变形的脸。

宋承宗！

林宇豪瞳孔猛地一缩。这个把宋家百年基业败光，害得宋时莹姐妹分离，母女无法相守的罪魁祸首！这个不学无术、只会吃喝嫖赌的废物！这几天积压的对宋时莹的怜惜、对现实的无力、对离别的不舍，以及对这个败家子的深恶痛绝，瞬间被点燃，化作滔天的怒火！

“宋！承！宗！”林宇豪的声音如同冰锥，带着骇人的寒意。

地上的宋承宗似乎被这声怒喝惊醒了几分，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看清眼前一身笔挺军装、面色铁青的林宇豪，似乎想咧嘴笑一下，露出满口黄牙：“哟…...是…...是林大少爷啊，开…...开洋车了…...真威风…”

他话未说完，林宇豪己如暴怒的狮子般扑了上去！

“畜生！”伴随着一声怒骂，林宇豪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宋承宗那张浮肿的脸上！

“啊！”宋承宗惨叫一声，酒意顿时醒了大半，鼻血瞬间涌出。

“这一拳，是替你爹打的！宋家的列祖列宗都让你丢尽了！”林宇豪怒吼着，又是一脚狠狠踹在宋承宗的肚子上，将他踹得蜷缩如虾米。

“呃…...饶...…饶命...…”宋承宗痛苦地呻吟求饶。

“饶命？你也配！”林宇豪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拳头如雨点般落下，专挑肉厚的地方招呼，“这一拳，是替你娘打的！她把你带大，处心积虑为你铺路，你就这样报答她的？”

“这一脚，是替你妹妹时莹踢的！看看你把她害成什么样了！”

“你这个废物！败家子！宋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祸害！”

林宇豪边打边骂，每一拳每一脚都倾注着他对宋家败落的痛心疾首，对宋时莹悲惨的处境愤怒，以及对自己无法改变这一切的深深无力感。他仿佛要把这连日来的憋闷和痛苦，全都发泄在这个罪魁祸首身上。

宋承宗起初还能哀嚎几声，后来只剩下痛苦的呜咽，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涕泪横流，浑身沾满了尘土和血迹。

林宇豪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手。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宋承宗，他心中的怒火并未完全平息，但那股郁结的闷气却宣泄了不少。他整理了一下因剧烈动作而略显凌乱的军装，眼神冰冷地俯视着脚下的烂泥。

“宋承宗，你给我听好了！”林宇豪的声音冰冷刺骨，“再让我知道你去找时莹的麻烦，我林宇豪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滚！”

宋承宗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挣扎起来，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昏暗的街角，连地上的空酒瓶都顾不上捡。

林宇豪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晚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他看着宋承宗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一眼城西那片沉寂的黑暗，眼神复杂难明。这顿痛打，是替宋时莹姐妹，替陈氏出的一口恶气，是他心疼宋时莹最首接也最粗暴的表达。

车子重新启动，驶向灯火辉煌的林府。林宇豪缓缓开着车子，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望向放在副驾驶座上那条深灰色的围巾，手轻轻的抚摸上去，粗糙的触感却带来一丝异样的温暖。明天，他将离开安南，踏入北平那个波谲云诡的地方。而身后，是败落的宋家，是让他心痛又无奈的宋时莹，以及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安南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