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荣归故里

六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安南女中的下课钟声悠长地回荡在爬满藤蔓的红砖墙间。宋时莹夹着书本刚走出教学楼，便被门房急匆匆地唤住：“宋同学！门口有位长官找，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长官？”时莹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猝然攥紧。一种模糊却又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小跑起来，穿过爬满紫藤的回廊，掠过开满栀子花的小径，朝着校门口奔去。

校门外，梧桐树荫下，一个挺拔的军绿色身影静静伫立。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清晰的肩线轮廓，帽檐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专注地望着校门的方向。

是他！

真的是他！

宋时莹的脚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顿住，呼吸都屏住了。三年的光阴流转，战火硝烟的淬炼，己将他身上最后一丝少年的青涩淘洗殆尽，沉淀出一种属于军人的硬朗与沉稳。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带着她记忆深处熟悉的暖意。

林宇豪也看见了她，他的嘴角缓缓扬起，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如同穿透阴云的阳光般耀眼的笑容。他大步走上前来，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时莹己剪成齐耳短发的发顶——那发丝柔软，带着阳光的温度。

“长高啦！”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军校历练出的磁性，笑意却依旧爽朗如初，“差点没认出来。”

这一声再寻常不过的问候，这一记再熟悉不过的触碰，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时莹心中那扇紧锁了三年的门。无数个日夜的担忧、思念、家中变故的委屈、独自支撑的疲惫……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向眼眶。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滚烫的泪水当场夺眶而出。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林宇豪看着她低垂的头顶和微微发颤的肩膀，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化作深沉的疼惜。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坚定地接过她手中沉重的书本。

傍晚的安南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燥热。晚风带着玉兰花的甜香和河水的微凉，温柔地拂过街道。两个久别重逢的身影，并肩走在渐渐安静下来的青石板路上，影子在夕阳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在成都……苦吗？”时莹终于平复了心绪，侧头问道，目光落在他军装笔挺的肩章上。

“苦。”林宇豪坦率地点点头，眼神望向远方，仿佛又看到了军校操场上滚烫的砂石和冰冷的雨夜，“队列、战术、野外拉练……每天骨头都像散了架。但心里有股劲儿撑着，想着总不能让人笑话，得学出个样子来。”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也想着……早点回来看看。”

时莹的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她沉默片刻，轻声说起家中变故：“爹……去年秋天走了。家里……分了家。”她尽量说得简短平静，可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悲伤与无奈，又如何能瞒过身边人的眼睛？

林宇豪的脚步停了一瞬，侧身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心疼。“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你在军校……又那么远……”时莹微微摇头，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不想让你分心。”

“傻丫头……”林宇豪叹息一声，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低沉的嗔怪。他伸出手，似乎想像小时候那样拍拍她的头，最终却只是轻轻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带着安慰的力量拍了拍。“那……楠烟呢？她现在跟着陈伯母？”

提到妹妹，时莹的神情才柔和了些许：“楠烟被重庆的肖春红姨接走了。上个月来信说，跟着她姨父和姨母随军调动，己经去了天津。”她眼中流露出思念，“信里还说，她进了一个西式办学的女中，她歌唱天赋好，那边学校又有西式的音乐课，很重视培养她，她说过得很开心。”

“去了天津？”林宇豪有些意外，随即点点头，“也好，跟着肖姨，至少是安全的。”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我这次回来，是毕业后的探亲假，能在家待十来天。之后……就得去北平报到，听候具体调派。”

“北平？”时莹的心猛地一沉。那座古老的都城，如今是各种势力争斗的漩涡中心，绝非安稳之地。她张了张嘴，想问“那里危险吗？”，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林宇豪沉默了一下，目光望向暮色西合的天际：“不知道。军令如山，调到哪里，何时能归，都说不准。”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三年的时光，战火的洗礼，家国的剧变，在他们之间刻下了深深的沟壑。重逢的喜悦之下，是无法回避的生离死别与前途未卜的沉重。他们聊起军校枯燥却充实的训练，聊起女中那些新奇又充满挑战的课程，聊起安南城这几年的变迁，聊起记忆中那些共同的朋友……时而为过往的趣事相视而笑，时而又因现实的残酷而陷入短暂的沉默与低叹。

不知不觉，女中那扇熟悉的黑铁栅栏门己近在眼前。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地上。

“到了。”林宇豪停下脚步，将手中的书本递还给时莹。

“嗯。”时莹接过书，抱在胸前，仿佛抱着某种依靠。

“我后天……应该有空。”林宇豪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声音放得很轻，“听我弟弟说安南新开了家西餐厅，味道不错。带你去尝尝？”

时莹抬起头，路灯的光晕映在她眼中，像碎落的星辰。她用力点了点头，唇边终于漾开重逢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意：“好！”

“那……后天见。”林宇豪也笑了，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帽檐，像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

“后天见。”时莹轻声应道。

他后退一步，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底。然后利落地转身，那抹挺拔的军绿色身影，很快融入了街道的暮色之中。

时莹抱着书本，久久地站在校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耳边的短发。重逢的喜悦还未散去，现在又是小别。两天后的约定，像一颗小小的火苗，暂时温暖着她心中那方被离愁别绪浸透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