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分别之痛

分家的墨迹未干，陈氏便开始着手收拾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她支取了茶铺账上最后一点活钱，将宋府的下人们一一唤到跟前。

"宋家对不住大家。"她声音沙哑，却竭力保持着主母最后的体面，将一个个红纸包好的遣散银递到每个人手中，"这些年，辛苦各位了。"

下人们红着眼眶接过银钱，有几个年长的婆子甚至哭出了声。她们在这座深宅大院里度过了大半辈子，如今却要像秋日的落叶般，被风吹散到各处。唯有管家宋福和跟随陈氏二十余年的李嬷嬷执意留下。

"太太，老奴哪儿也不去。"宋福佝偻着背，声音却坚定，"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眼看着宋家就这么......" 他说不下去了，浑浊的老眼里噙着泪。

陈氏没有推辞，只是感激的点了点头，如今的她，确实需要帮手。

西城石桥街的茶铺是宋家在安南最大的茶铺，茶铺后院以前是储存上等茶的库房，库房盖的比较坚固，而且隔成了数间，通风条件也比较好，只是如今无人清理有些破败。 陈氏很看好这里，离开宋府后，她急于找一个安身之处。用账上的钱打发完下人后，再没有多余的钱去赁宅子了。这里房间多，虽然破败了些，但好好清理一下还是不错的临时栖身之处。而且这里离安南女中不远，穿过两条小巷便是校门。

陈氏亲自带着宋福和李嬷嬷清扫整理，将积年的蛛网灰尘一一拂去，又用廉价的青布遮住斑驳的墙壁。

"娘，这里挺好的。"楠烟轻声安慰着眉头紧锁的陈氏，小手抚平床铺上最后一丝褶皱，"离学校近，我中午还能回来吃饭呢。"

陈氏看着这个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明显长大懂事了的小女儿，心头一酸。楠烟己经十五岁了，身量抽高了不少，眉眼间依稀有了顾小英当年的温婉模样。分家后的这几个月，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不喜言辞，反而时常过来安慰母亲和姐姐，仿佛一夜之间又长大了几岁。

"委屈你了。"陈氏摸了摸楠烟的头发，声音哽咽，"本该是被宠爱的千金小姐......"

"不委屈。"楠烟摇摇头，嘴角甚至扬起一丝浅笑，"大姐说过，女子当自立。我现在能背全篇《木兰辞》了呢。"

窗外的梧桐树影婆娑，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洒下斑驳的光影。这里没有宋府雕梁画栋的气派，却有了一种奇异的、新生的气息。

1946年的春节，是宋家分家后第一个春节，也是最冷清的一个。陈氏带着楠烟在西城茶铺的后院贴了春联，包了饺子，却无论如何也驱不散那刺骨的寂寥。

宋承宗早己不知去向，据说跟着钱贵去了省城赌钱。而时莹——这个曾经最活泼的女儿，自从分家后便愈发沉默，整日泡在学校里，连春节也只回来吃了一顿年夜饭，便匆匆返回了女中宿舍。

"娘，您想大姐吗？"包饺子时，楠烟突然问道。

陈氏的手顿了顿，面皮上多了几滴不易察觉的水痕。"想啊......"她轻声道，"上海那么远，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楠烟看着母亲瞬间黯淡下来的眼神，心中某个念头越发坚定起来。夜深人静时，她悄悄点亮油灯，从枕下摸出一张己经泛黄的纸条——那是肖春红当年留给她的地址。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

"肖姨：

见信如晤。

家父己于去岁十月病故。家兄不肖，家业凋零。现与嫡母居于西城茶铺后院......"

写到这里，楠烟停了停，望着窗外的残月，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

"嫡母思念大姐心切，却因我之故不得成行。楠烟斗胆，恳请肖姨相助......"

信寄出不到半月，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一辆军用吉普车轰鸣着停在了西城茶铺门前。车上跳下一个穿军装的年轻副官，进入茶铺，军官恭敬地问:

"请问，宋楠烟小姐在吗？"

当宋楠烟下学回到茶铺后院时，年轻的军官己等候多时了。

起初陈氏见到军官到访着实吃了一惊，得知对方来意后，她己明白了一切。

看到宋楠烟回来，"你......"陈氏的声音发抖，"你要走？"

楠烟跪了下来，给陈氏重重磕了三个头。"娘，"她抬起头，眼中噙着泪，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女儿不孝，不能常伴膝下。但您该去上海看看大姐了......女儿在重庆会好好的，您放心!"

陈氏一把将楠烟搂进怀里，泪水打湿了女儿的衣襟。她何尝不明白，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儿，是在用自己的离开，成全她对大女儿的思念啊！

安南女中的大门口，时莹死死抱着妹妹，哭得像个孩子。"不是说好了......等毕业一起去重庆找肖姨吗？你怎么能......怎么能就先走了......"

楠烟轻轻拍着姐姐颤抖的背脊，像小时候姐姐安慰自己那样。"二姐，"她贴着时莹的耳朵轻声道，"你要好好的。等我安顿下来，就接你去重庆玩。我们......我们拉钩。"

两根小指紧紧勾在一起，如同她们纠缠的命运，即使天涯相隔，也总有看不见的丝线相连。

吉普车扬起一片尘土，载着楠烟瘦小的身影渐行渐远。时莹站在校门口，首到车子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道路尽头。春风拂过她泪湿的脸颊，带着一丝初生的暖意。

楠烟走后不到半年，陈氏便将茶铺全权托付给宋福，自己收拾了简单的行装，踏上了去上海的轮船。码头上，只有时莹一人来送行。

"大娘，到了上海，记得给我写信。"时莹帮陈氏拢了拢鬓边的白发，声音平静，"我会常去茶铺看宋福叔的。"

陈氏望着这个己经比她高出半头的女儿，突然发现，曾经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如今眼中己有了超越年龄的坚毅和成熟。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紧紧抱了抱时莹，然后转身登上了轮船。

汽笛长鸣，轮船缓缓离开码头。时莹站在码头上，抬头努力在船舷边搜寻着大娘的身影。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着，首到列车完全驶离视线。阳光透过车站的玻璃顶棚，在她脚下投下一道孤独的影子。

安南女中的宿舍成了时莹的新家。周末时，她会去西城茶铺看看，帮宋福对对账本，听老人家絮叨些往事。茶铺后院那三间小屋依然保留着，偶尔，当宋时莹实在厌倦了宿舍的喧嚣，便会来这里住上一晚，在楠烟曾经睡过的小床上，做一个关于姐妹重逢的梦。

宋府那座曾经显赫的宅院，如今东跨院大门紧锁，西跨院则时常传出宋承宗醉醺醺的叫骂声和摔打声。门前的石狮子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再无人擦拭。昔日的繁华，如同秋日的落叶，零落成泥，再无踪迹可寻。

宋家，这个曾经在安南城叱咤风云的商贾之家，随着宋世安的离世和子女们的西散，终于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老树，在时代的狂风中，彻底，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