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琼英凋伶

顾小英的病，如同安南初冬的天气，阴晴不定，时好时坏。听雪轩里苦涩的药香终是无法散去。偶尔，当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暖融融地洒在窗棂上，她的精神也会像被唤醒般，短暂地好上一些。

每当顾小英好一点的时候，宋世安都会抽空亲自搀扶她到听雪轩外的小院里晒晒太阳，陪她说说话。翠儿会搬出铺了厚厚锦垫的藤椅，安置在背风向阳的角落。顾小英裹着厚厚的狐裘，瘦弱的身躯陷在柔软的垫子里，苍白的脸颊在暖阳下透出一点微弱的血色。宋世安会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为她剥新炒的松子，或是沏上一壶温润的碧螺春。

阳光无声地流淌。顾小英的目光有些迷离地望着院角那株枝桠虬结的老梅树，花苞尚未吐蕊，只有深褐色的枝干在阳光下沉默。顾小英轻轻开口，声音细弱，像怕惊扰了什么：“老爷……还记得那年……我在畅音阁唱戏，下着大雨……你打着伞来，浑身都湿了，就是怕我唱完戏会饿，给我送来'和春坊'的糕点。”顾小英边说边甜甜的笑着，沉浸在过往甜蜜的回忆中......

宋世安剥松子的手顿了顿，记忆被这微弱的声音牵引，回溯到十年前那个秋雨霏霏的午后。那时的顾小英，青涩得像一枚初绽的玉兰，带着水乡女子特有的温婉。他“嗯”了一声，将剥好的一小捧松仁递到她冰凉的手心：“记得，你那时还怪我为什么下着大雨还跑来，说我不懂应变。但正就是我这份真心实意才最终打动了你呀!”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更多的时候，他们的话题会绕着孩子们转。她会说起时玥小时候如何安静乖巧，承宗幼时如何调皮捣蛋，时莹性子如何活泼，楠烟……提到楠烟的名字时，她的声音总会更低，更柔，眼中蒙上一层更深的水雾，混杂着无尽的眷恋与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楠烟……性子最是纯真……”她咳嗽几声，喘息着，目光殷切地看向宋世安，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膝上的狐裘，“老爷……她年纪最小……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仿佛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要将这小小的、柔软的生命托付出去，却又不知如何才能安心。每一次短暂清醒的时光里，懂事可爱的女儿楠烟，几乎成了她绕不开的心结，是她对这尘世最深的牵绊。

宋世安听着，看着阳光在她愈发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心中那股迟来愧疚与心痛交织着。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掌心传来她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跳动，像寒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安心养病，”他只能这样安抚，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孩子们都会慢慢长大，一切都会好的……楠烟我也一定会照顾好的。”

造化终究弄人。顾小英如同风中残烛，苦苦支撑过了初冬，却终究没能熬过那场骤然降临的、席卷安南的寒潮。

冬至过后一个飘着微雪的凌晨，听雪轩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烛光也熄灭了。丫鬟翠儿凄厉的哭声划破了宋府的寂静。顾小英走了! 走得很安静，如同她在这个家中的存在，默默无声，却悄悄的影响着每个人。她的离世，也仿佛带走了宋家那仅存的一点温度。

宋府这一年，如同被命运之手翻过的一页，大红的“囍”字尚未褪色，惨白的丧幡己然高悬。极致的喜庆与彻骨的悲凉，在这深宅大院里无声地更迭，仿若这世间的悲喜轮回。人生的磋磨，大抵如此，从不因人的悲欢而停止它的脚步。

丧事办得简单，却也不失宋家的体面。没有大肆铺张，灵堂设在听雪轩的正厅，素白一片。顾小英生前的衣物、首饰，连同她积攒的那点微薄的体己钱，都按旧例封存，预备将来给楠烟。楠烟穿着一身刺眼的白麻孝服，小小的身子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她不再哭闹，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灵床上那方冰冷的棺木，仿佛无法理解那里面躺着的，就是会温柔抚摸她头发的娘亲。巨大的悲伤抽干了她的眼泪，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麻木。宋时玥红肿着眼睛，紧紧搂着妹妹单薄的肩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肖春红收到宋府发来的讣电，一刻不敢耽搁，风尘仆仆地赶到安南。当她踏入素幡飘摇的宋府，看到灵堂上顾小英那帧小小的、带着温婉笑意的遗照时，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走到灵前，郑重地上了三炷香，对着遗像深深鞠躬，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嚎啕都更显沉重。然而当她扭头看到宋楠烟时，却再也忍不住悲戚，一把紧紧抱住了她，痛哭出声......

宋楠烟虽然己时隔多年没有再见过肖春红，但儿时的印象还在。她也常听母亲谈起和肖姨在戏园里结下的姐妹情谊，对肖春红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尤其在失去母亲后，肖春红的到来，给了她另一种母爱般的抚慰，在肖春红的怀里她才再次痛哭出声。

丧事结束后，肖春红没有立刻离开，她找到了宋世安，眼神里带着一种决然的恳切。

“宋老爷，”她开门见山，声音因长途奔波和悲痛而沙哑，“小英走了，楠烟还小……您府上和茶庄事务繁杂，恐怕也无力全情照顾楠烟。让楠烟跟我去重庆吧，我在那边为她联系了一所很好的新式学堂，同时我也能照顾她的生活。另外也能让她换个地方，慢慢从失去母亲的伤痛里走出来。” 她顿了顿，看着宋世安紧蹙的眉头，补充道，“您放心，我会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小英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楠烟能有个更好的成长环境。”

肖春红的话，带着外面世界的空气，像一道光，骤照进宋楠烟因悲戚而陷入死寂的内心，她抬头望向父亲。

宋世安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他看了看穿着貂皮大衣，一身雍容的肖春红，又看了看女儿眼中那点微弱的亮光，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失去和即将被剥夺的恐慌。他刚刚失去了相伴十几年的顾小英，难道现在连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骨血，也要被带走吗？他宋世安的亲生女儿，要托付给一个外人吗？

“周太太的好意，宋某心领了。” 宋世安的声音悲伤而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但楠烟是我的女儿，她年纪尚小，不便过早离开家，我会把她送到安南最好的学堂读书。宋府再难，也绝不会委屈了自己的孩子。” 他觉得只有果断的拒绝，才能让肖春红打消带走楠烟的想法。

肖春红虽然理解宋世安刚刚失去心爱的女人，又要被人带走疼爱的女儿的那种抗拒心理，但她还想争取一下，刚想开口说希望宋世安再考虑一下，但没等她张嘴，宋世安挥手断然的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不用说了，我是不会让楠烟离开我的。”肖春红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她知道现在确实还不是带走楠烟的最好时机。

临行前，她避开众人，悄悄将一张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塞进宋楠烟冰冷的小手里。她蹲下身，平视着女孩毫无生气的眼睛，声音压低安抚地说道：“楠烟，记住肖姨的话，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好好读书，好好长大。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想换个环境，去外面看看，就按这个地址写信，或者发电报给我。”她紧紧握了一下楠烟冰凉的小手，眼神无比郑重，“肖姨答应过你娘，会照顾你。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都会来接你。记住了吗？”

宋楠烟低头看着掌心里那张小小的纸条，用力地点了点头，干涩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将那纸条死死攥在手心，像是攥着那不确定的未来里的一份希望和承诺。

肖春红走了，带走了最后一点属于顾小英的温暖气息。宋府上下，彻底沉浸在失去的哀伤里。宋楠烟依旧穿着那身刺眼的白麻孝服，安静地跪在灵位前。她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孤单。冬日的寒风卷过庭院，吹得素幡猎猎作响，如同一声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