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名伶顾小英

戏台上灯火通明，随着一声清脆的锣响，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而起，第一个曲目是《侠客记》，演员的唱腔圆润，念唱作打一气呵成，引得台下一片喝彩。紧接着是《长生殿》《牡丹亭》，这两个曲目是安南人逢喜事必点的曲目，戏园里的气氛也逐渐被带入高潮。

今日压轴的大戏是《游园惊梦》，当那杜丽娘袅袅婷婷地出现在台口时，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厅堂，霎时安静了下来。

她身段窈窕，穿着一袭水粉色的绣花褶子，裙裾飘飘，恍若凌波仙子。头面珠翠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映衬着一张精心勾勒过的脸，眉眼含情，顾盼生辉。未见开口，那份端丽娴雅、楚楚动人的风致，己先一步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梦回莺啭……” 檀口轻启，那声音如同浸透了江南春水的玉磬，清泠圆润，又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不高亢，却字字清晰，首送入人心底深处。每一个吐字都仿佛带着千回百转的情意，缠绵悱恻，却又不过分甜腻，自有一份沉静的气度。她莲步轻移，水袖曼舞，一个眼神，一个转身，都带着昆曲特有的韵律之美，将深闺少女的春愁与向往演绎得淋漓尽致。

宋世安不知不觉竟看痴了，连旁边坐着的林可儿怀中的儿子咿呀之声，他也浑然未觉。他见过不少名角，可台上这位，似乎不同。她的唱腔固然优美绝伦，更难得的是那份气质。哪怕扮演着怀春的少女，她的举止间也透着一股子不卑不亢的端庄，眼神清澈，没有寻常戏子刻意讨好的媚态。那份沉静，如同一缕清风，拂过宋世安被商海浮沉和家宅琐事浸染得有些油腻的心田。

“好！顾老板这嗓子，真是天籁之音！”

“身段也好！这杜丽娘，活脱脱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顾老板的昆曲，在咱们江南可是独一份儿！韵味十足，难得难得！”

周围达官显贵们毫不吝啬的赞叹声此起彼伏。商会李会长抚着下巴，对身旁的宋世安低声道：“世安兄，如何？这顾小英顾老板，可是我们特意从临城请来的台柱子！本来是准备迎接南京来的军届赵总长时办欢迎宴，唱压轴戏的，今天先让你小儿的周岁宴给捷足先登了! 都说她是‘江南昆伶第一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吧？”

宋世安这才回过神来，连声赞道：“妙！妙不可言！李会长有心了！如此妙音妙人，当浮一大白！”他目光灼灼，依旧焦着在台上那个清丽脱俗的身影上，心中波澜起伏。儿子周岁宴的喜悦，似乎被另一种更强烈的、带着新鲜悸动的情绪所取代。

一曲作罢，台下响起了久久不歇的掌声和欢呼。全体演员上台一谢再谢后，缓缓退入幕后。

李会长站起身，对旁边的宋世安说道:“世安兄，我们到后台去见见顾老板，如何？”宋世安赶忙迎合“那是，那是，我正有此意，应该去谢谢顾老板的。”

宋世安随着李会长，后面跟着抱着儿子的林可儿，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后台，准备给戏班打赏。

后台略显凌乱，弥漫着油彩和脂粉混合的气息。演员们正忙着卸妆，顾小英己脱下了繁复的戏装，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细布旗袍，乌黑的秀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脸上浓墨重彩的油彩也己洗净，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比起台上的娇艳明媚，此刻的她更显出一种洗尽铅华的干净与恬淡。她正坐在一面菱花镜前，用软布轻轻擦拭着那些贵重的头面首饰，动作细致轻柔，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她无关。那份专注与沉静，与方才台上动人心魄的表演判若两人，却又奇异的和谐于一身。

“顾老板！”李会长笑着上前引荐，“这位就是今日东道，安南宋氏茶庄的宋世安宋老爷。宋老爷对顾老板的技艺可是赞不绝口啊！”

顾小英闻声起身，对着宋世安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极规矩的福礼：“宋老爷万福，今日叨扰府上，献丑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舞台上的婉转，多了几分平和的真诚。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坦然迎向宋世安，并无寻常伶人面对富商的刻意逢迎或闪躲。那份不卑不亢的从容气度，让宋世安心中又是一动。

“顾老板太谦了！”宋世安连忙还礼，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热切，“今日能请到顾老板大驾光临，是宋某和犬子的福气！顾老板的唱腔身段，真真是绕梁三日，令人回味无穷啊！”他示意管家奉上一个沉甸甸的红封，“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顾老板笑纳。”

顾小英看了一眼那分量十足的红封，并未立刻去接，而是再次福了一福，温言道：“宋老爷厚赏，小英愧不敢当。今日为小少爷庆生献艺，本是分内之事。老爷如此盛情，倒让小英惶恐了。”她话语得体，既表达了感谢，又巧妙地保持了距离。

“应该的，应该的！”宋世安笑道，坚持让管家将红封递过去。顾小英这才双手接过，再次道谢，姿态落落大方，并无扭捏之态。

林可儿在一旁看着丈夫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光芒，又看看眼前这位清丽脱俗、气质与众不同的女伶，心头警铃大作。她抱着儿子，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娇声笑道：“顾老板唱得真是好，连我们宗儿都听得入迷了呢！”她刻意晃了晃怀中的孩子，试图将丈夫的注意力拉回。

顾小英的目光落在粉雕玉琢的宋承宗身上，眼神柔和了些许：“小少爷天庭，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她的话语真诚自然，并无刻意讨好。

宋世安的目光却几乎没离开顾小英的脸，他顺势道：“顾老板过誉了。说起来，宋某平日里也爱听个曲儿解闷，不知日后是否还有荣幸，再请顾老板到寒舍清唱几段？”

此言一出，林可儿的笑容僵了一下。周围几位精明的宾客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顾小英微微一顿，迎上宋世安热切的目光，平静地答道：“宋老爷抬爱。小英以唱戏为生，只要班主应允，承蒙主家不弃，自当效力。”她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既未拒绝，也未显得过于热络，将决定权推给了班主和正常的邀约程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宋世安却仿佛得了应允，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好！好！改日宋某定当再请顾老板！”

那晚的喧嚣渐渐散去，深宅大院里重归宁静。雨水不知何时停了，檐角滴着残存的雨珠，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嗒、嗒”声。宋世安躺在宽大的红木雕花床上，枕边是己然熟睡、呼吸均匀的林可儿，鼻息间萦绕着她身上甜腻的脂粉香。然而，他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戏台上那个水袖翩跹、清音缭绕的身影，是后台卸下华服后那份素净的月白，是那双清澈坦然、不卑不亢的眼睛——顾小英。

一种久违的、带着强烈征服欲的悸动，在他心底翻涌，这种感觉，好似当年他意气风发，少年得志，一口气为家族在京城开辟了两处茶铺，当年就获利三成一样。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迅速缠绕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