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朵说“谢谢”你 李芃

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懒洋洋地洒在桌面上，将陈芃那张写满了解题过程的竞赛卷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向朵纤细的手指握着铅笔，笔尖在崭新的笔记本上沙沙作响，跟随着陈芃清晰流畅的思路，一步步向前推进。那些冰冷的数字、抽象的符号、复杂的线条，在陈芃工整的字迹和简明的标注下，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褪去了狰狞的外衣，显露出内在清晰的逻辑脉络。特别是那个被红笔圈出的“E点”，像一盏明灯，瞬间驱散了她眼前的迷雾。

当最后一个比值“1:√3”清晰地落在她的笔记本上时，一种久违的、带着小小成就感的暖流，如同解冻的溪水，缓缓淌过她沉寂的心田。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了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像初春冰面上绽开的第一道裂痕，带着新生的脆弱与希望。

她放下铅笔，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救了她于“水火”的卷子上。陈芃……这个名字此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暖意。她拿起自己的铅笔，在那张竞赛卷子背面解题过程的下方，一个空白的角落，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谢谢。**

字迹清秀工整，带着她特有的娟秀感，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发自内心的真诚。

下课铃声适时响起，打破了教室里凝滞的空气。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桌椅板凳挪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向朵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拿起那张卷子，转过身。陈芃也正在收拾书包，动作不紧不慢，似乎也在等待。

“陈芃同学，”向朵的声音依旧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她将卷子递过去，手指微微蜷缩着，指尖泛着一点粉白，“这个……还给你。谢谢。”

陈芃抬起头，阳光恰好落在他利落的短发上，跳跃着碎金般的光泽。他接过卷子，目光飞快地扫过卷子背面那工整的“谢谢”二字，眼神瞬间亮了一下，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明朗的弧度，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整个人像被阳光点亮了。

“小事儿，不用客气。”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听起来轻松随意，仿佛真的只是随手帮了个小忙。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向朵的脸上，落在了她额角那块小小的白色纱布上。纱布边缘干净整洁，显然被精心护理过，贴在少女光洁的额角，像一枚小小的、无声诉说着故事的徽章。他的眼神里那份明亮的笑意下，悄然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柔软，声音也下意识地放得更温和了些，“弄懂了吗？”

“嗯！”向朵用力地点点头，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因为解决了难题和得到帮助而显得格外明亮，如同被山泉洗过的黑曜石。她对着陈芃，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那笑容很浅，像初绽的梨花，带着一点羞涩，一点真诚的感激，却足以点亮她苍白的小脸。阳光跳跃在她浓密的睫毛上，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方投下动人的阴影。她眼角还带着一点点未完全褪尽的微红，是刚才被难题急的，也是此刻情绪波动留下的痕迹，配上那块小小的纱布，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脆弱感，让人心生怜惜。

“懂了就好。”陈芃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感觉既陌生又熨帖。他扬了扬手里的卷子，笑容依旧阳光，“以后有不会的，随时问。” 说完，他背起书包，动作利落地转身，汇入了放学的人流中，那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

向朵站在原地，手里似乎还残留着卷子传递时的微凉触感，而陈芃最后那句话和他明朗的笑容，却像一小簇温暖的火焰，在她心底悄然燃起。她摸了摸自己微烫的脸颊，也背起书包离开了教室，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些。

刚走出校门，喧闹的人声和车铃声扑面而来。向朵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姥姥佝偻着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褂子，正踮着脚，伸长脖子，努力在放学的学生潮中辨认着，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殷切的期盼和不易察觉的担忧。当向朵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时，姥姥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像干涸的土地逢了甘霖，用力地朝她挥了挥手。

“姥姥！”向朵快步走过去，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雀跃。

“哎！我的朵儿！”姥姥一把拉住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带着熟悉的温暖和力量，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仿佛要确认她毫发无损，“第一天放学，姥姥不放心，来接接你。累不累？脚还疼不？老师讲得能听懂不？”一连串的问题，饱含着浓浓的关切。

回家的青石板路上，夕阳的金辉将祖孙俩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向朵扶着姥姥的手臂，感受着老人手臂上传来的、支撑着她的力量，心里暖暖的。她第一次主动地、带着一种想要分享的心情，跟姥姥聊起了学校里的事情。

“姥姥，我们班主任陈老师，人挺好的，”向朵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信任，“今天还特意告诉我中午可以去葡萄长廊那边吃饭休息。”

“哦？陈老师啊？看着是挺正派的。”姥姥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

“还有……”向朵顿了顿，脸颊似乎又有点微微发热，声音也低了些，“坐我后面的一个同学，叫陈芃……他数学特别好。今天有道题我不会，他……他帮了我。”她没有说具体怎么帮的，只是简单带过，但语气里那份小小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姥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

姥姥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向朵的手背：“那就好，那就好！有老师关心，有同学帮衬，姥姥就放心多了！朵儿，好好跟人家相处，啊？”

“嗯，我知道的，姥姥。”向朵用力地点点头。

路过镇子中心那家学习用品店时，姥姥停下了脚步。“走，朵儿，进去看看。”姥姥拉着向朵的手走进去。店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气味。姥姥在老板的推荐下，仔细挑选了一支黑色的钢笔（笔身是磨砂质感的塑料，握在手里很轻便），一盒常用的黑色中性笔芯，还有几本厚厚的、印着“中考冲刺”字样的数学和物理练习册

祖孙俩抱着新买的文具和练习册，沿着夕阳铺就的金色小路，慢慢地往家走。姥姥的步伐有些蹒跚，向朵便走得更慢些，小心地搀扶着她。晚风带着炊烟的气息和草木的清香拂过面颊，宁静而温馨。向朵心里那点小小的、因为解题成功和善意关怀而燃起的雀跃，在这份踏实的陪伴里，渐渐沉淀为一种平和的暖意。

推开那扇熟悉的、斑驳的木门，熟悉的、混合着淡淡草药和阳光味道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今天这气息里，还裹挟着一股极其的、酸酸甜甜的浓郁香气！

“快去洗洗手，饭好了！”姥姥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向朵放下书包，循着香味走进小小的厨房兼堂屋。昏黄的灯光下，那张旧旧的小方桌上，赫然摆着两道菜！

左边是一盘色泽红亮的糖醋鱼！鱼身被炸得金黄酥脆，淋满了浓稠透亮、泛着琥珀光泽的糖醋汁，上面还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几丝鲜红的辣椒丝，酸甜的气息霸道地首往鼻子里钻。

右边则是一盘同样裹着酱红色外衣的糖醋里脊！一块块大小均匀的里脊肉炸得外酥里嫩，被晶莹的糖醋汁包裹着，热气腾腾，散发着令人食欲大动的酸甜焦香。

这两道菜！向朵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呼吸也猛地一滞。一股巨大的、带着滚烫温度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口首冲上鼻腔和眼眶！

这是……这是妈妈的味道！

是杭市家里那张铺着蓝印花桌布的小餐桌上，妈妈最常做、也是向朵最爱吃的两道菜！妈妈总说，糖醋口开胃，女孩子多吃点也不腻。每次她考了好成绩，或者只是撒娇想吃，妈妈总会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把鱼炸得恰到好处，把糖醋汁熬得浓稠酸甜，然后笑着端上桌，说：“我们朵儿最爱吃的来咯！”爸爸则会第一个伸出筷子，夹起最大的一块里脊肉放进她碗里……

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酸甜香气，此刻像一把最锋利的钥匙，瞬间撬开了向朵刚刚才用一天的努力和姥姥的温暖勉强封存好的记忆闸门。那些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画面——妈妈在灶台前忙碌的侧影、锅里糖醋汁咕嘟冒泡的声音、爸爸爽朗的笑声、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姥姥……”向朵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哽咽，猛地转头看向正在盛饭的姥姥。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清澈的眼底迅速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泪水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洇湿了额角那块小小的白色纱布的边缘，留下深色的湿痕。她甚至来不及抬手去擦，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努力想控制住汹涌的泪意，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着。

姥姥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转过身，看到向朵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立刻明白了过来。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写满了心疼和了然，她连忙放下饭碗，几步跨到向朵面前，枯瘦却异常温暖的手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力量，一把将向朵颤抖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哎哟，我的傻孩子……”姥姥的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向朵单薄的、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的背脊，“哭吧，哭吧，在姥姥这儿，想哭就哭出来，不憋着……” 姥姥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泪水也无声地滑过她刻满风霜的脸颊，滴落在向朵乌黑的发顶。

“姥姥……这是妈妈……妈妈常做的……”向朵的脸埋在姥姥带着阳光和油烟气息的旧蓝布褂子里，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压抑了太久的悲伤、对父母刻骨的思念、独自跋涉的恐惧、面对新环境的忐忑，还有此刻这猝不及防被熟悉的“妈妈味道”击中心脏的剧痛，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的哭声不再是葡萄长廊里无声的呜咽，而是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委屈和痛楚，在这个终于可以称之为“家”的小小空间里，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小小的身体在姥姥怀里哭得几乎喘不过气，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姥姥只是更紧地抱着她，枯瘦的手臂像最坚韧的藤蔓，牢牢地支撑着怀中这株被狂风骤雨摧折过的小树。她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极其温柔地抚摸着向朵的后脑勺和颤抖的脊背，嘴里反复地、带着泣音的低声哄着：“姥姥知道……姥姥知道……乖朵儿，姥姥在呢，姥姥在呢……以后姥姥给你做，天天给你做你爱吃的……不哭了啊，咱不哭了……哭坏了眼睛……”

昏黄的灯光下，糖醋鱼和糖醋里脊的酸甜香气依旧浓郁地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米饭的清香。那两道承载着无尽思念的菜肴，静静地散发着温暖的光泽。而紧紧相拥的祖孙俩，一个哭得撕心裂肺，一个无声落泪却坚定守护，在这小小的、弥漫着悲伤与温暖的屋子里，构成了一幅令人心碎又无比坚韧的画面。额角的纱布被泪水浸湿，紧紧贴着皮肤，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女孩一路走来的伤痛，以及此刻终于得以在亲人怀中释放的、迟来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