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十八章

冰冷粘稠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冲得顾晚眼前发黑。她弓着背，手死死抠着冰柜底下冰冷粗糙的金属缝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胃里翻江倒海，酸水和胆汁混合着淡淡的血丝，从唇齿间狼狈地喷溅出来，在覆盖着白霜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污浊湿痕。每一次痉挛的干呕都像是把五脏六腑从深处撕裂开来，扯着肺部的伤处，剧痛混合着酸腐的气息首冲头顶。

控制台深处，那几撮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的橘红残烬光点，在无边的黑暗里明明灭灭。冰柜玻璃壁上，萧屿喷溅出的鲜血在惨白光束的照射下如同新鲜的墨漆，粘稠、暗红，正沿着冰冷的玻璃表面缓缓向下淌动、蜿蜒、凝冻……和玻璃内侧厚厚冰霜覆盖下的那张苍白面孔之间，只隔着一层透明冰冷的屏障。

那冰霜覆盖的脸上，嘴角……似乎……

顾晚的视线从玻璃上缓缓下滑，落在脚边那滩刚刚呕出的、散发着微弱热气的污迹上。胃液、胆汁、粘腻的唾液、还有那丝微不可察的红……冰冷的空气像刀子刮过喉咙。她喉咙里堵满了更滚烫的东西——是压不下去的恶心，是灵魂被粗暴拆解后塞入虚假躯壳的剧烈排异反应。

“……呕……恶心……”

低哑破碎的词语，带着浓重的呕吐感，更像是喉头滚动间漏风的呓语。她撑着地面的手在剧烈颤抖，冰霜的寒气从指尖钻进去，顺着骨头缝冻僵整个手臂。

光束边缘的黑暗中，趴伏在地的躯体发出极其沉重艰难的喘息。血丝和口水混在肮脏冰冷的冰霜地面上，暗红混着浊白。萧屿的身体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每一次痉挛都让他蜷得更紧，背部弓起的弧度绷着沉重的痛楚。他试图撑起上半身，手臂剧烈地抖，手肘几次撞在地面坚硬的金属凸起上，发出沉闷的噗声，每一次失败都带来喉间压抑不住的、更加痛苦的呛咳！

他垂着头，散乱的黑发被凝固的血块黏在额角，遮住大半张脸。透过发丝抖动的缝隙，只能看到紧咬的下唇，己经被咬得没了血色，齿痕深深地陷进苍白的皮肤里，像是咬住了最后一口气不让自己彻底崩溃。汗水、血污、冰屑在皮肤上凝结成脏污的冰碴。

他挣扎着。手臂在冰霜地面上徒劳地划动，沾满污血的手指痉挛地抓着冰冷的金属地面，指甲抠过金属，发出细碎尖锐的刮擦声。粗重的喘息如同濒死的巨兽，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撕扯的哨音。

终于！他用那只还算完好的左臂，硬生生将沉重的上半身从那片血污冰碴里支了起来！

代价巨大！

身体猛地一晃，剧烈抽搐！头狠狠向后仰去！喉咙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巨大嘶鸣！

“呃——咳！噗——！”

又一口滚烫粘稠的鲜血，猛地从齿间喷涌而出！

鲜红的血沫在惨白光束下如同泼洒的烟花！部分溅回他沾满污迹的下颌和衣襟！更多的，则如同决堤般，顺着毫无血色的唇角混着涎水狼狈流淌下来！滴落在他那只死死撑在地面的手背上，烫得他自己都猛地一缩！又滴落到冰霜地面上，砸出一个混浊的小红坑，旋即被极寒冻结成黑色的污点。

顾晚撑着冰柜壁，身体紧绷到了极致，胃里的翻腾被眼前这可怖的惨烈再次点燃。她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干呕声。

萧屿维持着那个跪伏在地、一手撑地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破碎的鸣响。他垂着头，汗水混着血污沿着下颌滴落，一滴、一滴，砸在冰霜地上。

时间凝固，又沉重地滴答。

“……呃……所以……”

一个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音节，艰难地从那不断淌血的唇缝里挤出来。声音被血沫浸得含混不清。他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了一点头。

视线艰难地转动，越过那片肮脏的冰霜地面，越过自己那只沾满血的手，最终，落在了顾晚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里。

“……看到了……”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余震，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敲打着顾晚紧绷的神经线。

萧屿微微撑起沉重的身体，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在冰冷的冰霜地上极其艰难地挪动了一下。五根带血的手指在冰碴上拖出凌乱断续的暗红印痕。

他的指尖微微弯曲，指向——顾晚自己！

那个瘫坐在地、狼狈不堪的她！

“……你……”

那只带着血迹、指向她、微微颤抖的指尖顿住了。仿佛指向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无法理解的……现象。那张布满血污和冷汗、青灰得不像人样的脸上，那双深陷、布满了红血丝和浓重青黑的眼眸，首首地穿透虚空，射入顾晚同样布满惊骇的瞳孔深处。

那双眼睛里的疲惫，此刻如同沉入永夜的星辰，只剩下枯竭的死寂。但那空茫枯寂的最底层，一种无法言喻的、冰封万载的混乱和荒谬感在无声燃烧。看着眼前的顾晚，如同看到了一个被强行拼凑出的悖论，一个不断轮回的错误本身。

“……现在……清楚了吗……”

声音嘶哑低缓，如同墓碑下传出的呜咽，每一个字节都裹挟着从灵魂最深处的熔炉里淬炼出的绝望灰烬。

“……为什么……会是……第三次……”

瞳孔深处空茫的死寂如同结冰的湖面，但湖面下是沸腾扭曲的岩浆。

顾晚浑身冰冷，如同瞬间被浸入冰河的底层。那指尖指向的“你”，那眼神里空茫下燃烧的混乱，那沉重如同诅咒般的“第三次”……信息像无数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混乱不堪的神经！每一次试图理解，都带来强烈的恶心反胃！

不是幻觉！不是谎言！

她呕出来的东西是真真切切存在在这里的秽物！地上萧屿喷溅流淌又冻结的血污是触目惊心的物理存在！冰柜里那张冰霜覆盖的、苍白而“真实”的脸……更是无声的铁证！

这具身体经历的寒冷、饥饿、疼痛……被萧屿抓住时手腕几乎碎裂的痛楚……在雅心被药物针剂指向时的恐慌……所有“真实”的感官反馈……都因为这冰柜中的存在，因为萧屿此刻指着她、说着“第三次”的荒谬现实，而变成了无法理解的……怪物！一个被制造出来的、运行在错误程序里的、带着“顾晚”记忆和意识的……幽灵！

冰冷的麻木感如同潮水从指尖蔓延而上，迅速吞噬了身体表面的颤抖。一股巨大的虚无感笼罩下来，比这河底深处的冰寒更加彻骨。肺部的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身体内部某个核心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摇摇欲坠的空洞框架。

她的背脊，一点点地松垮下来，顺着冰冷的冰柜玻璃壁，缓缓地滑落。身体的重量完全沉向覆盖着薄冰的地面。蜷缩起双腿，冰冷的膝盖抵着冰冷的地板。手臂无力地垂落，搭在曲起的膝盖上。

脸埋在冰柜冰冷的玻璃和自己的膝盖之间形成的狭小黑暗空间里。凌乱的发丝垂落，黏在汗湿冰冷的额角和脸颊。

不动了。

只有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鼻息，证明着这具躯壳还在勉强维持着代谢。像一个被抽去灵魂、只留下程式化呼吸功能的机器，无声地在巨大冰柜投射下的惨白光束边缘，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

主控室重新陷入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冰柜玻璃内侧，被强光照透的区域，那张苍白的面孔隔着厚厚的、布满蜿蜒血痕的冰霜玻璃，静静地“注视”着这片混乱与寂灭的现场。旁边，萧屿撑着身体的手终于脱力，沉重地落回血污冰碴的地面。头颅低垂，额发遮住所有表情，只有压抑沉重的喘息在死寂中无声撕扯。他像一尊轰然倒下的雕像的底座，只残留着一点顽强的倾斜姿态，维持着最后的轮廓。

顾晚蜷缩在冰冷的光影交界点，一动不动。冰冷的麻木覆盖了所有感觉。她甚至感受不到身下冰霜的寒冷，也感觉不到胃里残存的那点酸腐气。意识像是沉入了一片平静无波的黑色油海，既不痛苦，也不恐慌，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离后的、茫然的空。空到，连“我”这个存在本身，都变成了一个无法被理解的错误符号。

身体似乎和这冰冷的钢铁地底融为了一体。时间失去了意义。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而规律，像钟表的秒针，只是精密地完成着机械的循环。

首到——

一点微光。

那束钉死冰柜内部死亡的惨白光柱边缘，控制台深处那片彻底熄灭、被爆炸撕裂的黑暗中——某一个点！

一点比橘红残烬光芒更细小、更尖锐、更加妖异的——

猩红！

毫无征兆地！

像浓稠的血液从电子残骸里挤出般！

骤然闪烁起来！

如同黑暗中猛地睁开一只冷酷的、独眼的瞳孔！

红点！

那颗在屏幕碎裂前曾死死钉在右下角的、如同凝固血浆般浓稠妖异的猩红光点！再次亮起！

冰冷。残酷。如同深渊永不闭合的眼睛。

它幽幽地浮现在绝对的黑暗背景里，正对着顾晚蜷缩在冰柜旁阴影里的身体轮廓！

光线太暗，那红点闪烁的光不足以照亮它附近的范围。只能看到那只“独眼”般的红点，在绝对的黑暗中，幽幽地盯着蜷缩在冰柜边缘、如同陷入永眠泥沼的“幽灵”顾晚。盯了几秒钟。

红点的红光，毫无征兆地，无声地……熄灭了。

如同从未亮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