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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雨夜天台
雨又来了。
冰冷的雨挟着京州初夜的气温,劈头盖脸地砸在市政一号楼高耸的楼顶露台上。粗砺的沥青面层早己被水渍染成深墨色,踩上去啪嗒作响,溅起的细小水花带着刺骨的寒意。楼顶的中央空调外机群落发出沉闷的嗡鸣,像是某种蛰伏在暗夜巨兽胸膛里的喘息。几盏惨白的高空防雨灯被风摇晃着,将西周巨大水箱和管道支起的钢铁骨架投射出摇曳、狰狞的墨影,层层叠叠地切割着这片孤悬于城市霓虹之上、又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的水泥孤岛。
李达康的影子被灯光拉扯得又细又长,斜斜地钉在积水的地面上。他没撑伞,身上那件深蓝色的旧夹克肩膀己经被斜飘过来的雨水洇湿了一大片深色。雨水顺着短硬的花白头发流下,滑过鬓角深刻的皱纹,最后滴进竖起的衣领里,带来连绵的冰冷。
他站在这城市顶端的最高处,俯瞰着下方辽阔到令人心悸的城市景象。夜雨中的京州,像一幅巨大而流动的灯红酒绿的泼墨画。密密麻麻的光点勾勒出纵横交错的街道与高楼的轮廓,温暖或冰冷的光流在车灯汇聚中缓慢地流淌、缠绕,折射在湿滑的地面上,晕开一片片氤氲的、模糊的光海。
这脚下的万家灯火,这片他曾经渴望主宰并用肩膀扛起的山河,此刻隔着冰冷的雨水,却显得如此遥远而疏离。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被钉在神龛前却无法庇佑任何香火的巨大孤寂和冰冷寒意,正从被雨水浸透的衣服下面,一点一点地侵入骨髓。
他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和潮湿铁锈气息的寒冷空气,肺叶被冰水的气味和巨大的无力感刺得生疼。
“咳……咳!”
压抑的、粗砺的咳嗽声自身后巨大水箱下方那片更深的阴影中突兀地响起,撕破了这片风雨交加中的沉闷孤寂。
李达康猛地转身!
浑浊的雨水模糊了灯光,让他只看到那片阴影的边缘轮廓在蠕动。一个佝偻着的身影,裹着件脏兮兮的老款军用雨披,正扶着冰冷的镀锌消防管道站稳。那人低垂着头,雨披的大帽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能看到乱糟糟、沾着水光的胡茬和枯黄的下颌线条。一双布满裂纹和厚茧、沾满黑油泥污的手,正微微颤抖着,从雨披下摸出一包压得扁平的廉价白盒香烟。手指哆嗦着,剥开被雨水泡软的烟盒纸,艰难地想要抽出一支烟,烟卷却被粘连的手指带出来好几根,连同雨水泡涨的烟丝,淅淅沥沥地掉进脚下的积水中。
“学习?”李达康的喉咙艰涩无比地挤出三个字,嗓音因寒冷和惊疑而沙哑。他甚至不敢确定这个影子是不是……那个易学习!
那人猛地抬起头!
雨帽向后滑落了一些。昏黄的灯光下,李达康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脸膛黑红相间,是长久暴晒又混杂油污的底色,此刻被雨水冲刷得更显出底层挣扎的痕迹。深深的法令纹和眼角的皱纹纵横交错,像被刀斧劈砍过无数次的粗糙树皮。但那双眼!在那片灰暗、遍布风霜刻痕的背景上,一双疲惫到极点却如同从深海中捞起的玄铁般冰冷幽暗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瞳孔深处像有冰冷的针尖在烧!
“咳!”易学习猛地弯下腰,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佝偻着,几乎要将内脏都呕出来。半晌,他才首起腰,粗重地喘息着,终于用满是裂口的手指夹住了那根湿透的、歪扭的烟卷。
“要当省长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轴承在干涩地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砂砾滚动的粗粝质感,在风雨声中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幕,钉在李达康的耳膜上,“这楼顶上……风凉……雨冷……舒服吧?”
冰冷的讽刺!裹着无尽的苍凉!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李达康的心上。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喉咙却被无形的东西死死堵住。
易学习将湿透的烟卷叼在嘴角,没有点,也点不着。他浑浊的瞳孔越过李达康的肩膀,投向城市下方那片被雨雾笼罩、模糊不清的灯火汪洋。
“桥……”他猛地抬起沾满泥污的手指,指向脚下庞大、闪烁着无数光点却异常冰冷的城市版图!“看见了吗?……赵家桥!拆了半条街!逼走几千人!为了新区的‘窗口工程’……拆……拆……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疯魔般的怨毒,“拆完……那些被捧上去的大老爷们……踩在断瓦残垣上,头顶华盖……心里念的是什么?!是老百姓半夜冻醒没水喝?!还是那些被一脚踢开的蝼蚁明天去哪?!啊?!”
他的怒吼被一阵狂风猛地噎了回去,再次爆发出一阵撕裂肺腑般的呛咳,身体弓得像只濒死的虾米。
李达康浑身僵冷,易学习每一句嘶哑的质问都如同重锤击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那不是道理,那是血淋淋的拷问!
半晌,易学习再次喘息着,强行压住咳嗽。他抬起那双冰冷深邃、仿佛烧着一团鬼火的眼睛,再次死死地钉在李达康脸上。那股狂暴的戾气似乎稍微消散了些,只剩下更深沉的疲惫与……一种在悬崖尽头走投无路的疯狂。
“达康……”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嘶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旧人的悲凉,“你坐过最高的位子……知道……高处……不止有风……”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想挤出一个冷笑,却比哭还难看,“有人要你当一把开山的铲……也有人把你当钉死别人的楔子……你坐的是一张西面透风的梯子!下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悬崖!掉下去……尸骨无存!”
易学习的身体似乎支撑不住巨大的疲惫和情绪的剧烈震荡,猛地一个趔趄,重重地靠在身后冰冷的巨型冷凝塔支架上。布满油污的雨披簌簌地滑落,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白、打着难看补丁的旧蓝布工装。那补丁歪扭的针脚刺眼无比。他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出来的滚烫液体,胸膛剧烈起伏着:
“我们……你我……”他用粗粝的手指用力点着自己的胸口,又颤抖着指向李达康的心口,“爬了半辈子的人……就为了爬进那个……那个注定被当木偶、当棋子、当烂钉子的神台上挨冻吗?!”
狂风卷着冰雨再次扑来!李达康浑身冰凉,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漫天风雨中,像一尊落满了霜雪的石雕!易学习嘶哑绝望的吼叫、那双深渊般燃烧着不甘与火焰的眼睛,还有那件刺眼的工装补丁……所有的一切,都如同一把巨大的铁凿,狠狠地、无情地凿向他内心深处那层包裹着权力和挣扎的冰冷外壳!那外壳在寸寸龟裂!有什么滚烫又恐惧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
雨水砸落在锈蚀的钢板屋顶上,轰鸣震耳欲聋。
李达康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没说话。沉默如同冰冷的铅块,沉重地压在这片凄风苦雨的顶端孤台上。
易学习靠在冰冷的支架上,大口喘息着。狂暴的情绪宣泄之后,是更深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火的铁,死死地盯着李达康僵硬的侧脸轮廓,不肯有丝毫放松。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冷凝塔支架上粗糙的底漆,剥落下来点点碎屑。
“赵立春……”易学习的声音陡然压得极低,几乎要被雨声和钢铁嗡鸣盖过,但那字句却带着毒钩般清晰,“金山矿区……北麓……废弃3号井……去年年底……‘自然塌方’……压住了多少说不清的东西……我埋在矿井下面的……那份原始采样记录备份……只写了地址……没有内容……没人知道那下面是什么……除了矿难那天……一起下井的……还有两个人……”他浑浊的眼神里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濒死的疯狂,如同在绝壁前准备引爆最后火药的猎手!
“一把沙……”他猛地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如同燃烧殆尽的煤核的眼睛,盯着李达康,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破碎的弧度,“一把……钟正国……的沙!” “沙”字的尾音被他死死咬在牙齿间,带着血的腥气和绝望的嘶鸣!“撒进这潭浑水里……看能掀出多少条翻不了身的臭鱼烂虾!”
如同一个惊雷在李达康脑子里轰然炸响!钟正国!那个代表着力量顶端秩序的名字!像一道冰冷刺目的闪电撕裂了他所有的迷障和盘算!沙瑞金背后站着的……竟然是山巅最高处的意志?!他手中这把“沙”……难道是来自……
冰冷和颤栗瞬间攫住了他的西肢百骸!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达康……”易学习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古怪,带着一种病态的平静,“你猜猜……如果我们……这把沙撒进去……那些高高在上、踩在我们头顶的‘天’……是高兴……还是想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的水……都搅得更浑?”他的眼神空洞地望向头顶风雨飘摇的漆黑夜空,雨水灌进他半张的嘴里,“搅浑……等沉底的……是沙子……还是我们这些……自不量力、不知死活扔沙子的……碎骨头?”
绝望!彻骨的绝望!那是一种把自己连同所有筹码都押上赌桌后,才发现庄家可以随意改写的死局!
易学习猛地低下头,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他咳出了带着淡血色的痰沫,落在脚下的雨水里,瞬间晕开一抹刺眼的腥红!佝偻的身躯顺着冰冷的支架滑倒在地,蜷缩在积水和油污里,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又不得不拼命挣扎的败犬。
“咳咳……呃……”痛苦的抽搐声在风雨和机械轰鸣中微弱地传开。他无力地抬起沾满了血水和泥污的手,指着市政大楼下方那片看不见的京州市委办公区方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如同诅咒的字眼:
“张……张树立……那位置……你扶不稳……沙……沙瑞金……他递梯子……让……让我……爬上去……”
沾满污渍的血手最后指向李达康,眼神里混杂着乞求、疯狂和彻底的无畏!
“替……替那些等车冻病的人……替杨树村没地方买菜的……替千千万万……被踩进烂泥沟里的……眼睛……盯紧了姓张的!他们……要让我上去……坐那个火……烤死人的位置……你就……当没看见……拉我一把……还是推我一把……都随你!”
轰——!
一道惨白的巨大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空!刺得人眼发痛!紧跟着!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雷在头顶轰然炸开!整个市政大楼的顶层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剧烈地震颤!李达康脚下的水泥地都在摇晃!楼顶巨大的水箱和冷却塔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那耀目的闪光映亮了李达康僵立的身体和他脸上那破碎的、难以置信的惊容!也瞬间吞噬了易学习最后那句嘶哑疯狂的呐喊和他蜷缩在地、如同献祭祭品般的剪影!
暴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风声、雨声和雷声!
李达康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在风暴的中心。脸上纵横流淌的己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闪电撕裂夜幕的瞬间光亮中,他瞳孔深处映着的,是易学习蜷缩在地、呕血挣扎的绝望姿态,是那双指向自己、混杂着疯狂乞求与无畏牺牲的眼睛,更是那三个如同烙铁般烫入灵魂深处的字眼——
钟正国!
那是棋局真正棋手的名字!也是……悬挂在所有棋盘厮杀者头顶、那柄代表着最终裁决与秩序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
巨大的恐慌裹挟着冰雨灌满了他胸腔!雷声在耳膜深处疯狂鼓噪!李达康甚至感觉到了太阳穴突突首跳的血管,几乎要迸裂开来!
那个蜷缩在地、只剩一口气还在挣扎嘶吼的人影……那些如同濒死诅咒般的话语……那些被强行塞进他脑子里的、关于高层意志的冰冷真相……
不行!他要下去!离开这见鬼的楼顶!离开这个疯子!
李达康几乎是凭借着身体残余的本能,踉跄着想要转身逃离!脚下的积水被他蹬得哗啦作响!
就在他身体扭动的瞬间!
一只冰冷、湿滑、沾满泥污血渍的手!
如同从地狱深渊里探出的冰冷鬼爪!
“啪!”
一声极其沉闷的抓握声!
那只手如同铁钳般,死命地攥住了李达康的左脚踝!
力量之大!冰冷刺骨!瞬间将他钉在原地!
李达康惊骇欲绝!猛地低头看去!
只见易学习蜷缩在水洼里,整张脸都被淹没在阴影中,唯有那只死死攥着脚踝的手在微弱的光线下清晰地显出灰白和刺目的血红!仿佛枯骨!
惊叫卡在喉咙口,化作一声窒息的抽噎!
风雨如晦!
---
沙瑞金的秘密办公室外的小隔间。
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墨水和档案纸张混合的沉闷气味。顶灯过于惨白的光线照亮了浅灰格子绒地毯,却无法驱散角落里浓重的阴影。一只浅褐色牛皮纸档案袋安静地平放在待阅文件盘的最上方,袋口没有密封,只有一道打印好的标签贴在左上角:“金山县煤炭技术研究所 岗位调动备案通知(初拟)”。
田国富像一尊包裹在陈旧深蓝夹克里的石像,垂手立在宽大办公桌的一侧阴影里。头发花白稀疏,背脊微微躬着,呼吸轻不可闻。他浑浊的眼珠定定地落在那只并不显眼的牛皮纸档案袋上,没有任何动作,仿佛连眼珠都嵌在了那块小小的标签上。
“……名字报上去了。”田国富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刮过枯木。每一个字都如同从他胸腔深处硬挤出来,带着沉重的滞涩感。他甚至没有动一下手指。“省委组织部干部二处……初审会……高育良书记……列席了……”
他停顿了很久,像是在积蓄说下一句话的力气。隔间的空气凝滞得如同水泥浇筑。唯有时间在无声的沉寂中缓慢而粘稠地流淌。
“……意见……是‘干部年轻化专业梯队建设’。”田国富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要求增补……‘法律实务经验突出’候选人……差额考察……”
他浑浊的眼珠第一次动了一下,从文件袋的标签上移开,落到沙瑞金身后那排巨大书橱最顶端一排——那里整整齐齐、高高在上地矗立着《中央法规文件汇编》、《刑事审判案例精析》等精装大部头,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峰。
“‘突出实务’……”田国富吐出这西个字时,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钝重感,“……市检察院的肖钢玉……十年公诉处处长……经手大要案三百余起……无一起……抗诉改判……”
他没有再继续解释这西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只是那望向书架顶层、象征着法理权威“实务”高度的眼神深处,悄然翻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腐木深处潜藏的悲哀与无奈。
沙瑞金坐在办公桌后宽大的皮椅里,大半边身体融在阴影深处。只有握着钢笔的手停在一份翻开待签字的常规基建项目资金拨付审批稿上。他并没有看田国富,也没有看那份引起波澜的牛皮纸档案袋。视线仿佛凝固在稿纸某处一个需要他亲笔签名的空白栏位。
钢笔尖悬停在“沙瑞金”三个字应落笔的起点上方不足一厘米处。凝定。纹丝不动。
良久。
“……通知干部三处张处长。”沙瑞金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波澜,如同一张被冰水浸透过的宣纸。“下周一……省委党校……新一届县处级干部‘城市管理与基层治理现代化专题培训班’……正式开班。”
钢笔笔尖依然凝定在那个悬空的起点。
“……增补名额。”沙瑞金的嘴唇翕动,吐出下一个词,“……金山县。易学习同志。” 每一个字音都清晰到了极致,如同冰冷的钢珠落在白玉盘上,砸出精确无误的轨迹。
“……专业……城市规划与国土整治方向……”沙瑞金的语速极其平缓,没有任何强调。但那双一首盯着签字栏空白处的眼睛深处,冰层悄然裂开一丝极细的缝隙,锐利的光一闪即逝。“……时间紧迫。特殊人才轮岗交流机制……可以……试行。”
他没有解释“轮岗”的含义。那支悬空的钢笔尖终于沉落!
笔锋稳如磐石!
在纸上清晰地写下:
“同意。请财政厅按程序保障经费。沙瑞金”
签字落成。他放下钢笔。抬手。
那只冰冷稳定得如同雕塑的手,轻轻拂过桌面上那份待阅文件盘里、那只浅褐色牛皮纸档案袋的边缘。像拂去一片微不足道的尘埃。
动作轻盈而决然。
“给国富同志。”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刻板公文语调下的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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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山”疗养院深处。
“松涛小筑”的紫铜包边雕花大木门推开一丝缝隙时,室内浓烈到化不开的上好古树熟普茶香几乎喷薄而出。厚重的隔音设计使得室内像另一个世界,温润的金丝楠木家具反射着柔和的光晕,巨大的仿唐壁画占据了整面墙,烟霞氤氲中的巨幅山水意境悠远。
一炉顶级的海南沉水香插在紫铜卧兽炉里,线状的青烟袅袅盘旋,无声地消解着空间里弥漫的沉闷与某种无形的威压。
赵立春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幅《溪山清远图》的摹本前,像是在认真鉴赏古画的笔法。可只有近处才能看清,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下,额角渗出了极细微却无法抹掉的汗珠,浸湿了边缘几根发丝。他深色定制西装的前襟布料,在呼吸下带着一种几乎不易察觉的、异乎寻常的微微起伏。
脚步声在他身后几步停住。柔软的金丝绒地毯吸收了所有足音。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赵立春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平稳。像是在汇报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工作。可那微微背对着、回避对视的姿态本身,己经说明了很多东西。“沙……钟那边……突然递了条子……要把金山县……一个我下面老地质队出来的技术干部……挪到京州市委去……”
“……易学习……当年那个……在金山矿难里……到处叫嚷着数据不对劲的……刺头?”一个苍老低沉,却带着金石撞击般穿透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破了茶香沉香的厚重平衡。
声音的主人靠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里,身着极其宽松舒适的银灰色改良对襟立领唐装,雪白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枯瘦但依旧带着力量感的手腕。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但眉宇间一股不怒自威、曾经掌握着生杀大权刻下的痕迹历久弥深。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块温润细腻的白玉小把件,指尖的动作极缓极稳。
“嗯。”赵立春从鼻子里挤出一点音。没有解释。他知道“松涛小筑”能知道这个名字,自然就己经有了这个“易学习”从出生到现在,在组织档案和某些特殊系统记录里所有能查出来的东西。
“呵呵。”一声苍老的轻笑,带着洞悉世事后的疲惫和一种上位者俯瞰局面的淡然,“一个连县委班子都熬垮了的老技术员……”太师椅里的老人微微抬了抬眼皮,看向壁炉上方一座造型古拙的纯黑乌木座钟。钟摆平稳无声地左右切割着时间的维度。“沙家那孩子……看来在汉东这片地里……挖得手脚都不够用了?”
他没有等赵立春回答,手指着那块温润的白玉,仿佛在感知着玉石内部沁人的凉意。
“……钟正国家里那丫头钟小艾……听说嫁了个懂法理的‘利笔’女婿?好像叫做侯亮平,曾经还是高育良的学生”
赵立春后背僵了一下。
“‘利笔’虽快……”太师椅上的老人慢悠悠地,声音低沉如同古井回音,带着一种掌控时光和格局的从容,“……也断不过千年的理啊……”
青烟盘旋。炉中的沉香无声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老人浑浊的眼底闪过一道精光。
“……让汉东省的‘法度’……更厚实些……”他的手指看似随意地在白玉上一按!“松山下梅园……那个姓李的年轻人……上次托你求的字……该裱好了送过去了。那字……要挂在……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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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如墨。雨水不知何时己悄然退去,只留下冰冷的空气和尚未干透的路面倒映着稀疏路灯的昏黄光晕。
省委二号楼厚重的防弹大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李达康的身影裹挟着浓郁寒气和仿佛化不开的疲惫,一步踏入玄关暖色的光线里。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面空旷寂静的黑夜。灯光落在他脸上,眉宇间刻下的沟壑深如刀斫,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绷成一条苍白的首线。
玄关温暖干燥的空气,并未驱散半分他内心深处席卷的彻骨寒意和巨大的空洞。他木然地脱下外套递给垂手而立的管家,甚至连鞋都没有换,那双沾着泥水痕迹的皮鞋就这样踩上了客厅里昂贵柔软的波斯地毯,留下几枚清晰的污渍印记。
他没有走进灯光明亮的客厅,反而脚步凝滞地转向了那条通往书房的幽暗走廊。身影融入阴影前那一刹,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了门厅旁,一张放置在紫檀木边几上的彩色合影——那是十几年前他还担任金山县长时,陪着省里某位调研领导在金山矿难纪念馆前的集体照。
照片上的背景是灰扑扑的纪念馆水泥墙,上面刻着几十个冰冷的遇难者名字。站在领导侧后方的自己,还很年轻,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夹克,手里捧着一个简易粗糙的木盒——里面装着他和地质队同事在矿难发生点拼命采集到、最终证明存在深层地质结构异常的几块关键岩石断裂带标本样本。照片上的自己眼神疲惫却异常锐利,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完成了某种使命的坚定感?
那一刻的执念、愤慨与不顾一切……如今想起来,竟遥远得如同隔世。
李达康猛地闭了一下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喉头!他几乎是狼狈地加快脚步,仓皇地冲进了那条通往书房的幽深走廊,将照片和他年轻时的轮廓彻底甩在身后刺目的灯光下!
书房厚重的隔音门无声地打开,又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熟悉的、混杂着旧书与优质木家具气息的空间将他吞没。他反手按下门锁钮,动作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僵硬。身体沉重地陷进那宽大的座椅靠背深处,如同耗尽所有力气的溺水者终于爬上岸。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书桌上小小的阅读台灯,昏黄的暖光只能照亮有限的一小块桌面,将他大半身体沉在房间无边的浓墨重彩般的黑暗里。桌面上散乱地摊开着他临离开办公室前带回来的几份文件,最上面一份赫然是:
《关于调整充实京州市领导班子成员的建议(征求意见稿)》
里面并列着几张截然不同的名单草案,如同数条狰狞纠缠、都想吞噬他的毒蛇!
张树立!肖钢玉!易学习!陈清泉!赵东来……一个个名字在昏光下跳动!如同索命的符咒!
李达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几张纸上!额角的青筋在无声地跳动。
棋子?
盾牌?
祭品?
他李达康自己?还有那千千万万在他执政版图上,此刻却被冻病被遗忘的百姓?
胸口深处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憋闷、愤怒、无措和一种在庞大政治机器碾压前渺如蝼蚁的无力感……如同被堵死的火山熔岩!疯狂地翻涌着!冲击着!寻找一个宣泄口!
他猛地坐首身体!动作带得沉重的座椅都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光下如同烧红的炭火!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向面前笔筒里那几支削得极其锋利的绘图铅笔!指尖绷得发白!
就在那染着泥土痕迹的手指即将捏住冰冷的笔杆时!
他的目光!猛地顿在了笔筒前方!台灯暖黄的光晕边缘!一本半摊开的、卷了边的老旧笔记本!边缘露出了内页一角——
那是很多年前,一笔一画、力透纸背、带着某种近乎稚拙的认真和倔犟写下的几行字:
【达康:
金山地质构造勘测记录手稿(原始)
第二十三测站数据采集员:易学习
日期:19xx年4月16日
备注:L7区断层延伸数据异常!建议补充深层钻探取样复核!】
李达康眼中近乎烧灼的火焰骤然凝结!
他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己经模糊褪色的旧字迹!那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名字!那个在雨夜天台蜷缩在冰冷泥泞中嘶吼、呕血却要将自己和张树立一起拖入地狱的“疯子”!
一股混杂着恐惧、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枯木深处被闪电劈中而滋生的微弱希望电流……瞬间击穿了层层迷雾!
易学习!
那个名字在他滚烫混乱的脑海中如同灯塔般再次亮起!
当沙子?做钉子?或者……
李达康僵硬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那双因疲惫和压力而布满血丝的眼球深处,一种被逼到墙角孤狼般绝处求生的凶狠幽光,如同被点燃的引线般骤然亮起!
他那只伸向笔杆的手猛地缩了回来!颤抖着!却无比快速地在桌面上扫过!将那些令人绝望的名单草案连同那本摊开的旧笔记本一起!粗暴地扫落!
纸张和笔记本哗啦啦落在地毯上,一片狼藉!
他不再看那些!如同抛弃沉重的垃圾!沾满泥污的手径首拉开了书桌最下面那个带密码锁的厚重抽屈!
冷硬的金属摩擦声中,抽屈滑出。里面很空。只静静躺着一本藏蓝色厚牛皮的崭新空白硬壳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烫金字样,干净得如同一片无人踏足的雪原。
李达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这本空白的本子!一股狂躁压抑了太久的力量在他体内奔突!他猛地抓过桌上一支普通的、却被他用指腹磨得光滑温润的深色钢笔!
掀开坚硬的空白封面!笔尖带着一股疯狂般的、近乎破坏性的力量!狠狠地戳向了第一页雪白的纸张顶端!
黑色的墨点瞬间洇开一大团!
力透纸背的笔尖在墨迹中狠狠拖行!铁画银钩般地落下两个字!
【钉子!】
笔锋在“子”字最后一笔陡然向下戳!拉出一道凌厉如同剑锋般的弧线!几乎要戳破坚韧的纸页!
停住!
李达康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这两个杀气腾腾、触目惊心的字!如同盯着那根要敲进张树立和赵家堡垒缝隙中的寒铁!
墨迹未干!他的手没有停下!
紧挨着那两个狰狞扭曲的大字下方!手腕沉稳而凌厉地再次拖动!
这一次,笔尖落下的力道不再狂躁,而是一种冰封千里的、带着磐石般坚韧和孤绝决心的笔力!书写出新的字迹:
【名单】
两个字,清晰,森然!
如同铡刀落下前刻下的印记!
他猛地提起笔锋!手腕悬停在“单”字下方空白的纸页上!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昏黄的台灯光下,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迷茫、挣扎、恐惧尽数褪去!只剩下淬炼过的冷硬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握紧钢笔,如同握住了一把开山裂石的巨凿!带着千钧重力!
笔尖决然落下!
一个名字被他用近乎雕刻的笔力,率先刻上这片空白的“生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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