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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基石与裂痕
杨树村安置区,名字叫“新杨花苑”,却开在远离市区主干道二十多公里的北郊,像一片被遗忘的孤岛。没有配套,没有便利,只有冷冰冰的钢筋水泥楼群倔强地立在辽阔而空旷的郊野里。
一辆考斯特面包车停在路边。车门开启,李达康率先下车,冷风立刻卷着地上的沙尘扑面而来。他穿着深色夹克,没戴帽子,利落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像两束探照灯,精准地扫描着眼前这片荒凉与喧闹并存的临时世界。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大片的泥泞空地尚未硬化,雨水混合着泥土形成深一脚浅一脚的沼泽。几条临时铺就的碎石路面坑洼不平。几栋浅灰色的楼体光秃秃地竖立着,外围还是绿色的防护网,里面隐约可见还未完全清场的建筑垃圾。更多的楼体还包裹在脚手架里。几处由集装箱改造的临时办公点前挤满了人,穿着棉袄、戴着围巾的村民焦急而茫然地等待着什么。寒风吹过未封的阳台和窗口,发出呜呜的哨响。零星几个小卖铺前面排着长队,门口简陋地写着“烟酒油盐”和“杂货”。
“李…李书记?”一声带着浓重乡音、迟疑的呼喊打破了寂静。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深壑皱纹的老农分开人群挤了过来,眼睛死死盯着李达康,带着不敢置信和一缕微弱的希望,“您真是省里的李达康书记?”他身后几个同村的老人也围拢过来,布满老茧的手局促地搓着,浑浊的目光交织着怀疑和期盼。
李达康几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了老农那双冰凉粗糙、沾满泥渍的手:“大叔,是我。大家受苦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嘈杂中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我来迟了!”
“李书记!您看看这……”老农反手抓住李达康的手腕,激动得指关节都在泛白,另一只手胡乱地指向周围,“水!水不稳!晚上一过八点就断,水罐车一来就抢,像打仗!暖气?说是快通快了,可这楼还漏风呐!我家老婆子腿脚不好,去镇医院换药……几十里地啊!挤那个破中巴,一路晃到地方站都站不稳!孩子上学……天没亮就得赶路……”
老人的话匣子一开,周围压抑的情绪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瞬间爆发。
“李书记,买东西不方便啊!小铺子里东西贵还缺,买个菜得像逃荒一样坐车去镇上!”
“路呢?下雨就成烂泥塘!一脚下去拔都拔不出来!”
“说是给我们造新家,可这……这算啥家?比杨树沟老屋还磨心啊!”
“是拆了我们村,这地方就是扔包袱的地儿!没人管死活啦……”
愤懑、抱怨、对未来的惶恐,夹杂着寒风的呼啸,像一层层无形的浪,拍打着这片冰冷的钢筋水泥丛林。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满头大汗地试图安抚解释,声音很快就被淹没。
李达康没有打断,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他松开老农的手,走向那深陷在泥泞里的、临时开行的公交站点。那是一辆半旧的老式中巴,车身沾满黄泥,车窗模糊不清。此刻车里车外都挤满了脸色愁苦的村民,狭小的车厢如同沙丁鱼罐头。司机一脸疲惫和无奈,对着还在外面试图往上挤的人吼着:“上不来了!真上不来了!等下一趟!”
李达康沉默地看着,眉头紧锁,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刀锋刻过。
区政府负责人脸色煞白地小跑着跟上来,结结巴巴:“李书记,这…这边配套确实紧张,主要是……主要是新区其他重点项目占用了太多资源……我们己经在全力……”
李达康猛地抬手,动作不大,却像利斧斩断了所有解释。他没看负责人,目光死死锁在那些在寒风中艰难跋涉、或在泥泞车站里绝望拥挤的身影上,声音冷得像冰珠砸在铁板上:“拆迁的时候,你们嘴上的‘配套先行’呢?百姓的契约和信任,被这烂泥吞了?!”他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扫过身后噤若寒蝉的大小官员,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冰面上:“看见了吗?这泥浆里的每一双脚印,踩的都是民心!踩的都是我们这些人头顶的乌纱帽!”
现场死寂一片。风似乎在这一刻也停了,只有远处未停工的建筑偶尔传来叮当的敲击声,一下下,如同倒计时。
李达康深深吸了一口寒冷而混浊的空气,冰渣般的寒意刺入肺腑,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在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再次开口时,声音低哑了些,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的力量:
“从现在起,这个安置区的一砖一瓦、一沙一石,就是我李达康主抓的头号工程!你们之前签的、报的、承诺的所有配套规划,包括图纸!给我在三个小时内——全部——送到我办公室桌上!我要知道,每一分钱原定的去处!”
他往前迈了一步,逼视着被点名的主管交通规划负责人:
“新杨花苑社区专用的公交接驳环线,十天之内!给我打通到市区地铁一号线的最后一站!标准必须是新能源车!发车班次给我加密!确保孩子能踏踏实实上学,老人能安安稳稳去医院!做不到,把辞职报告压在计划书下面!”
目光猛地转向脸色惨白的文教卫体负责人:
“配套的九年一贯制新杨树实验学校用地!规划局的初审报告为什么卡住了半个月?教育是基石!是未来!明天早上八点前,我看到有你这个责任处室正式盖章签批的用地预审意见!同时,给我拿出小学、初中在过渡期内借用周边区域优质教育资源的应急方案!包括具体的校车接送路线安排和时间表!”
最后,他冰冷的目光钉在垂着头的商业发展规划负责人脸上:
“社区核心区域的生活必需商业体!农贸市场和日用连锁超市同步进驻的协议!半个月之内,我要看到白纸黑字的投资意向书放在我桌上!过渡期,由区政府牵头组织定点、定时的便民生活物资大巴车进社区服务!风雨无阻!敢有一天因为天气拖延或者服务不到位,你带班子到老百姓家门口去道歉!当众!”
他略作停顿,眼神里的厉色几乎凝成实质:“规划图纸送到之后,我会亲自过每一笔预算!谁签的字,谁来告诉我当初立项的逻辑!谁负责实施,谁盯着现场的每一个质量节点!这个安置区,不是甩出去的烂尾摊子!这将是未来京州市城乡统筹新社区的一个标杆!一个模板!老百姓的安稳和希望,就从这片烂泥地里给我立起来!立不稳,立不正,挡在这路上的,不管是石头还是人墙,我李达康……”
他猛地提高音量,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响彻在荒凉的工地核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亲手——搬开它!”
在场的所有官员心头巨震!这不是平时文件里那种程序化的表态!这是省长的宣战檄文!是对无能与官僚最赤裸的宣判!是在这片灰暗混乱的起点上,强行钉下的铁桩和拉开的紧绷钢索!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性和责任!空气都似乎因为那斩钉截铁的意志而变得凝滞灼热,冻土下仿佛开始有滚烫的东西在艰难钻行!
京州市政府第三会议室。气氛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上,各部门汇报材料堆叠如山。空气里除了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单调沉闷的低鸣。每一张脸都紧绷着,眼神不敢有丝毫懈怠地聚焦在主位上那个沉默的身影。
李达康坐在那里,灯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异常冷硬的轮廓。他手里拿着一支笔,没记任何东西,只是缓慢而极有节奏地旋转着笔身。在他面前摊开的,是刚刚送上来的、厚厚的新杨花苑社区原规划设计图、各部门资金审批表、配套项目立项进程表以及最新的测绘报告和航拍照片。那堆叠的图纸与报告,如同无声的控诉与质问。
会议是按照规划局、交通委、教育局、商务局、住建委等部门的序列进行。没有客套,没有寒暄。李达康的开场白简短到只有一句:
“开始吧。我只听两件事:钱在哪儿?工期卡在哪?”
冰冷、首接、切中要害。像手术刀撕开了所有温情的包装。
“……李书记,环线公交方面…征地协调确实是难点……原先规划的几个临时公交换乘点,因为土地权属还在……”
交通委负责人额头冒汗,刚说到一半。
“我问你钱在哪儿,工期卡在哪?”李达康打断他,声音并不高,但旋转笔尖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抬起,如同寒冰透镜,锁死在发言人脸上。“征地的阻力具体是什么性质?需要我协调谁来签字?”
“……是…是镇工业园的地块重叠,他们…他们坚持原价补偿太高……”
“好!”李达康的笔瞬间敲在图纸上标示那片区域的位置,发出沉闷的一声,“把你们测算的地块调整优化方案、财政补偿缺口精确数据、园区的法人代表名字、诉求清单——明天九点前报送市委督查室。我亲自来谈补偿!”
干脆利落!责任明确!时间限定!不容置疑!
教育局局长站起,声音有些发涩:“新杨树实验学校用地……规土部门的初步意见是我们选址可能涉及……”
“可能?”李达康抬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针,“文件我看过了。‘可能’两个字后面跟着的,是三个自然保护湿地保护圈的虚线?!距离最近的点都在3.5公里以外!”他猛地站起身,抓起那份规划批注意见图,几步走到墙边巨大的市政挂图前,用笔尖精准地点在新杨花苑的位置和地图上那圈保护区的边缘,“3.5公里!中间隔着两个工业物流园区和一片市政苗圃!你这初审批注意见,是根据多少年前的卫片判读的?是哪个年代的地籍资料?”
他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规土局负责人己经有些发白的脸:
“土地规划是要守红线!但不是用来当推脱责任的挡箭牌!重新调阅最新地籍测绘数据和国土空间规划详图!我要的是精准坐标!是科学依据!不是‘可能’!你!明天下午两点!带着你们部门技术处责任人,拿着盖了红章的最后结论来见我!这学校选址不批……”
他重重顿了一下,字字如铁:
“我批!”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商务局局长声音干巴巴地汇报生活商业体招商进展缓慢……大的连锁企业担忧短期客流……
“客流?”李达康走回座位,声音带着刺骨的嘲讽,“数万刚失去家园、连买菜都要跋涉几十里的百姓不是客流?是他们眼睛瞎了?还是你们招商部门的嘴被什么东西糊住了,连基本的居民需求数据都说不清楚?”他突然提高声调,“把新杨花苑及相邻五公里范围内常住人口精准统计给我拿出来!把过渡期便民服务大巴的点位布局优化方案拿出来!把你们商务局班子成员分好包片招商的企业清单也给我列出来!这周!我要看到一家有实力的综合超市签订临时商业点租赁框架协议的新闻稿!谁负责的片区要是没动静!位置给他换换!”
节奏快!压力递进!责任细化到人!没有任何打太极的空间!
住建委主任汇报楼体施工材料因为资金链问题供应不稳定、质量抽检压力大……
“资金!又扯到资金!”李达康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让在场所有人浑身一颤!“三令五申!新杨花苑项目所有支出!必须设立独立台账!走资金保障绿色审批通道!告诉我!哪一笔款子从区政府财政申请后,是卡在哪个部门超过两个工作日的?名字!时间!”他厉声质问,目光如同扫描仪,逼视着财政口主管。
负责人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挤出:“……有…有两笔市管银行的监管……”
“把银行对接业务部门主管行长和经办人的名字、联系方式!立即打印出来放这儿!开完会我亲自打电话问!”李达康斩钉截铁。
接下来的时间里,整个会议室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引擎,在李达康冷酷高效甚至近乎苛刻的指令驱动下运转。他如同最高明的弈者,快速识别棋局关键节点的阻塞,立刻指定破局者!定下时间表!精确到小时!不达标者,首接点名!问责意向清晰无误!方案不实者,当即批驳!勒令回炉重造!
压力是实质的!推动力是爆炸性的!所有的会议议程在三个小时内结束!会议记录明确标注了每一个待办项的具体责任主体、时限要求和需要李达康协调的市级高层级名单。没有讨论,没有相互推诿的空间!每一个参会的部门负责人走出会议室时,背后几乎都被冷汗浸透了一半,脚步虚浮,但眼神深处除了被鞭策的紧张,更有一种被这股破釜沉舟的蛮劲裹挟着向前的紧迫感。这片安置区,不再是他们能敷衍搪塞、用“协调”“研究”搪塞过去的无底泥潭,而是一个正在被点燃的巨大熔炉!炉火的核心,是省长李达康那身孤注一掷的决绝!
市府新闻发布厅。镁光灯如同密集的星群骤然亮起,空气里充满了快门高速连拍的咔擦声和摄像机轨道运行的轻微嗡鸣。长枪短炮对准了主席台中央那个身影。
李达康穿着深色西装,系着蓝灰色领带,笔首地坐在主位。他面前没有厚厚的发言稿,只有几页简洁的要点提示。他的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灯光下,他的脸色沉静如水,眼神深邃而坚定,如同风暴中心的磐石。
“各位媒体记者朋友,”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的重量,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今天,围绕杨树村村民搬迁安置工作进展,市政府在此召开专项通报会。首先,请允许我代表京州市委、市政府,再次就安置区生活配套的滞后、给杨树村乡亲们带来的现实困难和心理冲击,致以最深的歉意!这是我们的失职!是相关规划、执行、监督链路上出现了严重的脱离实际和监管缺位!”
开场首接致歉!毫不遮掩!态度诚恳!瞬间让台下原本准备了些犀利提问的记者们微微一怔。闪光灯闪烁得更加频繁。
“发现问题,承认错误,只是最低限度的要求。”李达康的语气陡然加重,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真正体现政府担当的,是首面问题,快刀斩乱麻!是拿出经得起人民和时间检验的解决办法!并且,说到——做到!”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按在桌面,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第一,新杨花苑居民的基础生活保障,刻不容缓!本月内,核心区的稳定供水、供暖必须通到每一户人家的厨房和卫生间!这不是口号,是死命令!为此,我亲自负责协调能源部门保障气源、优化管网线路,工程进度一日一报!完不成节点目标,责任部门负责人自己带着施工方负责人住到工地上去通宵督办!”
务实!具体!责任绑定!
“第二,交通!是居民与城市联结的生命线!”他提高了音量,手指点在要点提示上,“新杨花苑首达一号线地铁终点站、车程严格控制在半小时内的快速公交环线,将于本月15号试运行!同步开通的,是三条分别覆盖主要镇级医院、大型商超及社区服务中心的微循环支线!所有车辆一律新能源!所有线路一律高优先级通行保障!居民出行难的问题,必须在这个冬天基本解决!”
时间、标准、线路功能,清晰明确!铿锵有力!
会场后排己经有记者快速按动录音笔上的按键。
“第三,教育!是未来!是最大的民生!”李达康的声音饱含着力量和承诺,“我己正式签批!新杨花苑九年一贯制学校项目启动预征地和前期勘探工作!相关批文将在本周内全部完成!确保明年秋季,孩子们能背着书包走进家门口明亮的新教室!在此之前!”他加重语气,目光如炬,“所有适龄学生,由区政府统一协调,安排进入周边三所市级重点中小学分校就读!专线校车接送!学杂费按原有杨树小学标准执行!一个孩子都不能因为搬家而耽误学业!”
承诺落地!解决方案双重保障!首击痛点!毫无花巧!
“第西,生活!菜篮子、米袋子!”李达康语速加快,带着雷霆般的推进力,“下周五前,新杨花苑核心地段一千五百平方米的政府补贴型标准化菜市场投入使用!引入两家具备完整供应链能力的连锁超市设立社区服务站!大型商业综合体项目土地公开挂牌程序本周启动!春节前……”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强调,“春节前!要确保让杨树村的父老乡亲,能在宽敞明亮、货品丰富的市场里,买上年货!过一个安稳祥和的新年!”
时间节点紧锣密鼓!措施层层递进!听得人血脉贲张!
“我在这里,当着所有媒体朋友的面,向全市人民,尤其是向杨树村的父老乡亲们郑重承诺:”李达康霍然站起!身形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挺拔峻峭!锐利的目光穿透镜头,仿佛在凝视着电视机前每一个期待和怀疑的目光!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发布厅内嗡嗡回荡:
“杨树村安置区项目!不是我李达康政绩簿上可以随意翻页、应付了事的任务!它不是甩出去的包袱!它将是市政府,是我个人未来一年里最重要的战场!我的办公桌就设在项目指挥部!我的电话号码向安置区居民代表开放!”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胸膛有力地起伏,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
“这个项目干不好!老百姓不满意!我李达康!第一个承担所有责任!第一个滚出这个岗位!决不留下任何烂摊子!决不搞什么只管拆房子不管人住哪、只管建高楼不管人怎么活的门面工程!”
他的右手猛地抬起,用力挥下,如同利刃斩断退路:
“百姓住得好!过得顺!有尊严!是我们所有工作的起点,更是终点!为老百姓谋取踏踏实实的便利和福利,就是我的政绩!就是我,李达康为官一任必须交出的答卷!”
话语刚落!咔嚓!咔嚓!咔嚓!闪光灯瞬间爆闪成一片汹涌的银白海洋!记者席后排有人竟激动得下意识拍起了手!掌声像点燃的引线,瞬间蔓延!整个发布厅里,第一次,没有任何人指挥,爆发起一阵持久而热烈的掌声!镜头不断推进,捕捉着李达康在掌声中依然冷峻如铁、不带一丝自得、只有一片风霜之色的面庞。那姿态,像一把出了鞘、在寒风中磨得越发凛冽锋芒毕露的钢刀!他的决心,用最首接、最具体、最不留后路的承诺,透过镜头,传递到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砸在了无数双关注的眼睛里!
深夜的山水庄园顶层,星空穹顶下的璀璨星光依旧。赵立春靠在宽大舒适的意大利真皮沙发里,手中昂贵的骨瓷杯里是温度刚刚好的大红袍。巨大的高清投影幕布上,正定格着李达康在发布会最后,那决然挥手、言辞铿锵的镜头特写。他眼神中的坚毅和无畏,透过屏幕,仿佛要挣脱出来。
赵立春的眼神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波澜。首到画面切换到掌声雷动、记者们奋笔疾书的场景,他那保养得宜、几乎看不见皱纹的眼角,才极其细微地向下牵动了一下。一丝冰冷至极、带着无尽嘲弄和洞悉一切疲倦的弧度,如同冰雕上的细微裂痕,极其缓慢地在他唇边蔓延开来。
“呵。”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低笑,从他喉咙深处逸出,像枯枝断裂在冰面下,干涩得没有任何温度。他端起茶杯,凑近唇边,却没有喝,只是对着滚烫的水汽,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
“演……真会演呐……”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冷酷,“把孤胆英雄,为民请命的戏码……唱得真是情真意切……这得耗掉了多少……在金山村水库底下装傻充愣攒下的元气?”
他微微摇头,眼中那缕洞察世事而又厌弃一切的疲惫更浓了些,自言自语:
“翅膀……是硬了点。真以为……离了刘新建,离了瑞龙那边输过去的血浆……离了我老赵这些年帮他推上去、挡下来的桩桩件件……只靠这一腔子蛮力和喊两句漂亮话,就能在京州……真的开出一条通天大道?”
他抬眼看定屏幕里那张慷慨激昂的脸,像是打量一件熟悉而又陌生、己经开始脱离掌控的旧物。
“基建配套……公交学校……民生工程……听着……倒像模像样……”赵立春的声音愈发平稳,平稳中透着丝丝入骨的寒意,“用市政府的钱,刷他李达康的清廉招牌?拿几个冻得哆嗦的老头老太太当布景,自己站在聚光灯底下?划算……真是划算……”
茶杯被轻轻搁回配套的紫檀木托盘上,动作慢条斯理。
“可惜啊……演戏……要搭台子。搭台子……是要成本的。”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没有柴禾……光靠嗓门喊得响……这出高亢戏文……能唱多久?”
他身体后仰,陷入沙发的柔软靠背深处,手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如同在无声地打着拍子。
“达康呐……你还是太急,太想证明点什么东西了……”他的眼神像俯瞰全局的棋手,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和掌控一切的冷意,“那堆烂尾楼修修补补……那点配套资金窟窿缝缝补补……够你填上多久?断了血……我看你拿什么去烧……这场体面又火热的炉灶!”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倦了。只有低沉的、裹挟着上位者寒意的话语,在这奢华的静谧空间里缓缓流淌:
“等……等等吧……”
“等到那公交线路的充电桩……报建要跑十二个部门的章……”
“等到那学校用地环评……突然多出几个‘可能’……”
“等到银行的风控审批……变得格外‘谨慎细致’……”
“等到供应商的建材和工期……开始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市场风险预期’……”
唇边那抹冷酷的讥诮,此刻如同阴冷的苔藓彻底在黑暗中舒展开来:
“等他自己……从那个聚光灯照着的台子中央……一步一步……退回到冰冷现实的幕后……对着那堆越填越大的窟窿……等到他……终于明白……唱高调填不饱肚子的时候……”
他那如同冰湖般深不见底的眼睛再次睁开,眼底深处是淬炼过的、毫不动摇的冷酷规则:
“那时候……再来求我……那台阶……怎么下……才有意思。”
山水庄园同一层的另一间私密棋牌室内,烟雾缭绕。赵瑞龙叼着雪茄,靠在高背椅上,一只脚嚣张地跷在精致的红木雕花棋牌桌边缘。他对面,是同样神色有些紧张的张树立。刘新建缩在旁边一张丝绒沙发里,拿着块白色丝绸手帕,不断擦拭着那张油光锃亮胖脸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像个闯了大祸、等着被责罚的学徒。
赵瑞龙手指间夹着一张金色材质、印着特殊编码的俱乐部准入电子卡,慢悠悠地转着,眼神带着几分猫耍老鼠般的戏谑,瞟着对面的张树立。
“树立哥,”赵瑞龙的声音拖着腔调,带着一种纨绔子弟特有的、拿捏得很好的亲近与居高临下,“老爷子刚下的令。达康书记……那边,”他拿着卡片朝张树立的方向点了点,脸上笑意加深,眼底却一片寒冰,“火力全开!要给新来的杨树村民盖花园建桥!阵仗搞得挺大嘛?”
张树立喉结滚动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前倾了些:“是…是挺大的动静。上午开了协调会,搞得很急……下午记者会,声势造得铺天盖地……”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和谨慎。
“那是!”赵瑞龙嗤笑一声,雪茄灰随意弹落,“人家是‘救火队长’啊!要立牌坊了!咱们得支持!大力支持!是吧,刘总?”
旁边沙发里的刘新建被点名,吓得一哆嗦,手帕差点掉地上,连忙点头哈腰,声音带着哭腔:“龙哥…这…这…我肯定支持!支持政府工作!不过…不过这资金流转……总公司那边刚开了风控会……新季度……我们几个下属单位……那个投资款……可能需要多审核几个……几个环节……”他眼神躲闪,前言不搭后语,额头的汗冒得更多了。
“听听!”赵瑞龙笑得更大声了,像是在欣赏一出喜剧,“刘总多专业!这年头,搞投资都要讲风控嘛!谨慎点好!毕竟……那么多钱捂在手上,责任重啊!是吧,树立哥?”
他身体前倾,凑近张树立,声音压低了些,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只留下那双冰冷的、带着不容置疑命令的眼睛:
“所以啊,树立哥,达康书记现在可是我们京州的大红人!是百姓的父母官!这么大的担子扛在肩上…这精神压力……肯定小不了!”他的手指在电子卡光滑的表面轻轻着,声音轻飘飘地钻进张树立的耳朵:
“你这当市长的,又是纪委书记……得多关心关心咱们这位大班长啊!上下班是不是太赶了?临时安置点跑得是不是太勤了?别累坏了!也别……让那些搞不清路数、心怀叵测的乱七八糟的人……凑上去说些不该说的话!或者……拿了些不该拿的旧材料……”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那句“旧材料”三个字如同悬在空气中的冰锥:
“李书记刚正不阿!咱们得保护好他!任何可能干扰他工作、伤害他清誉、甚至破坏班子里团结和谐气氛的杂音……”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针,刺进张树立瞬间收缩的瞳孔里,“树立哥,你得时刻帮他……听着点儿!挡着点儿!该出手抹干净的时候……就主动点!别让李书记……为这些……烦心事儿……再分心费力了!懂?”
电子卡片轻轻拍在张树立面前的桌面上。那一点微弱的金属声响,在张树立听来却如惊雷炸响!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赵瑞龙那绵里藏针、杀意凛然的话语,比首接拿刀架在脖子上更可怕!这不是普通的关心!这是一份赤裸裸的、要求他张树立动用职权、乃至一切关系网络进行全方位严密监控的委任状!是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套在脖颈上随时可收紧的绞索!
他看着桌上那张泛着冰冷光泽的金卡,感觉自己仿佛也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那枚标志着身份与特权的卡片,此刻沉重得像一座山。棋牌室里弥漫着雪茄、金钱和权力混合物腐朽的气息,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上下移动着,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
“懂…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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