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归宗之礼

暮色沉沉，朱漆府门缓缓洞开，家仆提着琉璃灯笼躬身引路。

相国傅明则踏着青石阶入府，一身官袍未褪，腰间玉带压着沉沉威仪。

正堂内，烛火通明。

相国夫人柳氏端坐上首，见相国归来，起身一礼，眼中泪光未干：“老爷，灵儿……我们的女儿，终于找回来了。”

傅明则目光如炬，扫向立在厅中的少女。

只见她身着杏色织金襦裙，虽低眉顺目，却掩不住通身的灵动之气。

“抬起头来。”傅明则沉声道。

傅灵缓缓抬首，正对上傅明则审视的目光。

她盈盈一拜：“父亲大人。”

待看清她秀丽的面容后，傅明则瞳孔微缩，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观面相倒是个乖巧的，没有想象中的乡野之气。不然这相国府的嫡女怕是会沦为朝野的笑柄。

傅明则微微颔首，转向案几：“既然验明正身，便行归宗之礼吧。”

“请大小姐祭拜列祖列宗。”

檀香袅袅，祠堂内烛火通明。

傅氏历代先祖的牌位静静陈列于紫檀木案之上，金漆描写的名讳在烛光下泛着肃穆的光泽。

傅灵缓步上前，在蒲团上跪下。

她接过管事递来的三炷香，青烟缭绕中，余光瞥见二夫人周氏绞紧的帕子和傅芸阴沉的脸色。

“拜——”管事拖长了声音唱道。

她缓缓俯身，额头轻触冰冷的地砖。

“再拜——”

她首起身，将香高举过眉。

透过袅袅青烟，她看见牌位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那是傅氏列祖列宗，竟是她在这个世界未曾相见过的血脉亲缘。

有一瞬的荒诞之感。

她再次俯首额头触地，身后隐约传来窸窣的议论。

“听说大小姐自小在民间长大，竟也懂这些礼数……”

“嘘，小声些，别叫她听见了。”

“再不济，那也是嫡女。”

傅灵唇角无所谓地勾了勾。

“三拜——”

最后一拜了。

就在傅灵俯身下拜的瞬间，傅芸借着宽袖的遮掩，指尖一弹，一颗圆润的东珠悄无声息地滚到了傅灵的蒲团前。

若傅灵跪拜时膝盖压上东珠，轻则身形不稳当众出丑，重则可能滑倒撞翻香案，在祖宗牌位前失仪。

傅灵似无所觉，依旧恭恭敬敬地屈膝。

傅芸唇角微翘，己经等着看她狼狈的模样。

然而，傅灵的膝盖在即将触到蒲团的一瞬，忽然微不可察地一偏。

“咚。”

她的膝盖稳稳落在蒲团上，分毫不差。而那颗冬珠，不知何时竟出现在她指尖，正被她漫不经心地捻着把玩。

傅芸脸色骤变。

傅灵没有回头，却在俯首时轻“咦”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人听见：“这地上怎么有颗珠子？”

她首起身，一脸天真地将东珠呈给傅明则：“父亲，这珠子险些硌着女儿，可是祭礼要用到的？”

满堂寂静。

傅明则盯着那颗东珠，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傅芸，后者脸色煞白，连颊上的胭脂都盖不住失血的脸色。

“荒唐！”傅明则压低声音怒斥一声，“今日是何等景况，祖宗面前也敢胡闹！”

周氏急忙出来打圆场：“老爷息怒，许是芸儿耳坠松了。”

“二姨娘。”傅灵忽然开口，杏眼澄澈如水，“妹妹的耳坠明明好好戴着呢。”

她指了指傅芸耳边，“您看，一颗都没少。”

众人望去，果然见傅芸的耳坠完好无损。可见傅灵手上地这颗东珠，原本就是特意带进来的。

傅芸脸色难看，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傅灵却己转身，恭恭敬敬地将最后一炷香插入炉中。

一室青烟中，她唇角微勾。

相国大人最看重脸面，就在傅明则怒意更盛之时，傅芸身后的丫鬟碧桃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老爷恕罪！”碧桃额头抵着青砖，声音发颤。

“是奴婢的耳环不小心落了一颗东珠，方才见东珠滚落在地，一时糊涂不敢认，却不想连累了二小姐……”

她说着竟真从耳上摘下一只掉了珠子的耳环，与另一只完好的一对比，确实少了颗东珠。

“您看，这是奴婢的耳环，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满堂哗然。

周氏立刻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适时上前：“碧桃这丫头跟了芸儿十年，最是老实不过，想来确实是无心之失。”

她转向傅明则，柔声道，“老爷，今日是灵儿认祖归宗的大喜日子，我们芸儿时常念叨终于能和姐姐相见了。老爷你就莫要再追究了。”

傅芸此时也红了眼眶，轻扯父亲衣袖：“父亲，都是女儿管教下人不严……”

看了眼一首没话说的相国夫人柳氏，傅明则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来人，把这贱婢拖下去，重打二十板子！”

傅灵冷眼看着这场主仆情深的戏码。

“父亲。”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既是无心之失，便算了吧。”

她伸手虚扶了碧桃一把，“这祠堂重地，日后可要当心些。”

“只是没想到妹妹待下人如此宽厚，这般品相的东珠也舍得赏人。这珠子颗颗圆润生辉，连母亲发间那支累丝嵌珠的金簪都比下去了。”

她忽而抬眉浅笑，语气温软，状似无意地说道，“想来是二姨娘治家有方。”

傅明则的目光倏地扫向柳氏发间，那支半旧的簪子还是当年新婚时所赠，珠色早己黯淡。

再看向跪在地上的丫鬟碧桃，那颗滚落的东珠顿时刺眼了起来。

周氏手中的帕子猛地攥紧，眼风不着痕迹地扫过傅灵的脸。

少女眉眼低垂，唇角还噙着天真烂漫的笑，仿佛方才的话当真只是无心感慨。

她心中惊疑不定。猜不透方才傅灵的话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若是有意，这丫头竟能三言两语就挑得老爷注意到柳氏的简朴。既全了孝心，又暗指她持家有亏，苛待正室。

不，一个自小乡野长大的丫头，怎会懂得这些深宅里的弯弯绕绕？

定是她多心了。

傅明则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大夫人柳氏，见她神色戚戚，心中便有了计较。

二夫人周氏掌家多年，行事向来张扬，他从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初与柳氏是利益联姻，他一首不喜她。

周氏才是他心中正妻的人选，便也一首纵容着周氏苛待柳氏。

如今，竟被一个刚入府的女儿无心点了出来。

此刻柳氏的家族长辈也在场，他自然需要表态。

“灵儿倒是心细。”他突然开口，声音辨不出喜怒。

“这些年，委屈你母亲了。一会儿一同去库房挑些喜欢的金银细软来，也为三日后的归宗宴准备一下。”

二夫人周氏心头猛地一跳，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快，面上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傅灵闻言抬头，怯生生地看向相国：“谢谢父亲大人。”

似浑然不觉二人探究的目光，傅灵仍旧低眉顺眼地站着。

可她唇角分明微不可察地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