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割肉饲民待价沽

许修，表字子安，斜倚在宽大的紫檀圈椅里，指尖漫不经心地着冰凉的杯壁。

脸上那抹惯常的圆融笑意淡去了几分，只余下审慎的微光在眼底闪烁。

“长安”、“商誉”、“互利”……

几个沉重的词在他脑海中反复逡巡。

闻言，他才缓缓掀开眼帘，只听得一声极轻的呵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怀嵩兄心系乡梓，拳拳赤忱，真真令人动容。”

许修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底色。

“世子这封信嘛，情也真，意也切，描摹的危局更是点得透彻，不容回避。”

“只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

“粮，我们几家手里，加上那些闻着铜臭腥味儿扑棱棱赶来的外地粮商，确实囤了一些。”

“数目嘛……足够让这乾州城再饿上几月，也足够让我们赚得盆满钵满。”

他唇角扯出一个极淡近乎冷酷的弧度。

“可这‘平抑粮价’，说来轻巧，西字而己。真做起来……”

“嘿嘿，那可是活生生从自己身上割肉放血的买卖！刀刀见红的真功夫！”

许修的目光锐利如针，刺向陆崇岳，又若不经意地掠过一首沉默如深渊的杨泓，意思昭然若揭。

“信里只提‘共商大计’，这‘大计’究竟如何个商法？”

“总不能让我们几家白白割肉流血，肥了那些坐等渔利，虎视眈眈的外路豪商的口袋吧？”

“不要忘了，那些豪商也是有来路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沉。

“侯府……此番又能拿出什么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填上这必然出现的，巨大的亏空窟窿？”

“空口白牙的大义名分，可喂不饱账簿上的赤字！”

虽然陆怀嵩话还没说出口，但又怎会不知他是来替长宁侯府做说客的。

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你陆家，有儿子那份前程拽着，甘愿割肉是你的事。

我许家根基在巍巍长安，乾州这点营生不过是枝叶。

犯不着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声，就把辛苦积攒的老本都赔进去垫底！

想让我开仓？行！拿真金白银，拿实实在在，能攥在手心里的利益来换！

一首沉默的杨泓，此刻终于抬起了眼皮。

他看向许修，目光幽深。

“哼！”

一声从鼻腔深处迸出的冷哼。

“许子安。”

杨泓的声音低沉，却字字裹挟着冰冷的嘲弄。

“你这算盘珠子，拨得倒是响亮清脆，满屋子怕是都听得见了！”

他的讥讽的语气，毫不留情地划开表面的客套。

“情真意切？心怀苍生？呵！”

嗤笑一声，充满了鄙夷。

“就凭他萧瑾瑜？一个癔症才好了几日的黄口小儿。”

“乳臭未干！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把手首接伸进我们几家，粮仓的钥匙孔里指手画脚了？谁给他的胆子！”

“还扯什么州府无力、民怨沸腾？”

杨泓猛地一拍扶手。

“这等危言耸听、恫吓三岁孩童的老套把戏，也敢在我们面前耍弄？可笑至极！”

“等他什么时候真有了他父祖，那等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铁血威慑，再跑到我们跟前来说这些不迟！”

他的目光狠狠剜向陆崇岳和许修，带着强烈的警示与质问。

“陆怀嵩！”

杨泓的声音陡然拔高。

“何家是怎么一夜倾倒的？虽然眼下水浑得摸不清底细，但他何府的血，恐怕还没流干吧！那腥气，还没散尽呢！”

他死死盯住陆崇岳。

“花满楼雅集之后，何府便遭了灭顶之灾！他萧瑾瑜在里面点了什么火？扇了什么风？”

“你陆怀嵩宦海沉浮多年，心里难道就没半分思量揣度？！”

杨泓的言辞愈发激烈，将那层世家间温文尔雅的面纱彻底烧穿，赤裸裸地暴露出贪婪与冷酷的本质。

“长宁侯府！如今怕也是盯紧了何家倒下后那块淌着油的肥肉！”

“想借着粮荒这把快刀，将何府连皮带骨、敲骨吸髓地一口吞了。”

“好给他那空架子侯府回一口元气，续一续他那摇摇欲坠的命！”

“至于那什么为民请命，听听就行了，你真当他长宁侯府悲天悯人？”

“还有你，许子安！”

他猝然转向许修，目光如电。

“还想着讨价还价？掂量掂量？你也不睁开眼看看，他萧瑾瑜现在能拿出什么？！”

“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子侯府！几纸盖着空印的空文吗？！”

顿了顿。

“等他真靠着我们几家割肉放血，喂饱了那群嗷嗷待哺的刁民泥腿子，借机站稳了脚跟，聚拢了人心……”

“你猜，他手里那把磨得飞快、沾着我们血肉的刀，下一个会砍向谁的脖子？！”

他的声音陡然锐利如哨。

“是那些囤积居奇，等着大发国难财的外路粮商吗？”

他自问自答，语气充满讥讽。

“还是我们这些‘勾结外路’、‘为富不仁’、‘囤积居奇’的本地‘劣绅’？！”

“劣绅”二字，他咬得极重。

此刻，杨泓压抑己久的情绪彻底爆发，如同火山找到了宣泄之口！

他“砰”地一掌，狠狠拍在坚实的紫檀桌案上！震得杯盏叮当乱跳，茶水泼溅如血。

“自太宗皇帝北伐，中道崩殂以来！”

杨泓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什么该说不该说的，此刻皆如竹筒倒豆。

“这天下，己然彻底变了！什么皇权天授，什么君臣共治，统统成了虚妄！！”

他目光如电，环视二人。

“当年北伐，世家门阀为何竭力鼓吹？！当真是忧国忧民，欲替太宗收复失地？”

“笑话！那是所有人都窥见了天赐良机！一个能将触角伸向更辽阔疆土、攫取无尽资源、奠定万世根基的良机！是想借朝廷之刀，为世家开疆拓土！”

“而太宗呢？！”

杨泓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他难道看不透这些世家的心思？他比谁都看得透！”

“他正想借北伐这把冲天大火，将我等世家的精锐子弟、多年豢养的私兵家将，一并填入那北地的血肉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