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绿绮惊弦斥腐儒

谢昭闻萧瑾瑜提及那“传闻”，白皙如玉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清晰的红霞。

如春雪初融时洇开的胭脂，灼灼生辉。

然她捧着琴匣的手依旧沉稳，眼神虽掠过一丝羞赧，却无半分闪躲，反而澄澈坦荡，首抵人心。

她微微侧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二兄那几乎喷火的目光，面向萧瑾瑜与众人。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瑾瑜兄多虑了，此琴确属舍妹谢知微，至于那些传闻……”

她略作停顿，语气恰到好处地染上一丝无奈与澄清之意。

“不过是市井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罢了。”

“今日雁丘凭吊，哀感天地，情之所至，金石为开，绿绮有灵，亦当感念此情此景，愿为这一份千古同悲而鸣响。”

“瑾瑜兄琴艺通玄，心怀至诚，此琴由你抚之，方不负其清韵，不负此情。”

“请勿因些许流言所扰，误了这天地间一缕至纯至性的哀音。”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态度坦荡，巧妙地用“市井流言”、“无稽之谈”否定了那铁律般的规矩，将其归为误传。

并再次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祭奠本身和琴音的意义上。

那抹红霞虽未完全褪去，却因她坦荡的姿态而显得光明磊落。

听着谢昭这近乎“指鹿为马”却义正辞严的解释，看着她坦荡的眼神。

萧瑾瑜心中的惊涛骇浪，反而诡异地平息了不少。

不过他却没看见旁边谢昀那副“活见鬼”、“小妹你骗鬼呢”的精彩表情。

难道……真是我记错了？或者那规矩是外人夸大？

昭兄如此坦荡，似乎并无他意？

此情此景，此琴此意，若再推辞，反倒显得自己心思龌龊扭捏作态了。

“昭兄所言极是，是瑾瑜着相了。”

萧瑾瑜深吸一口气，郑重地伸出双手，从谢昭手中接过了那温润如玉，光华内敛的绿绮琴。

当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琴身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清灵之感，好似顺着指尖流遍全身，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此琴，果然名不虚传！

车外众人亦皆知这名动天下的绿绮琴与其诸多传说，对谢昭之言，信者有之，疑者亦有之。

然闻得车内竟是京兆谢氏两位公子与长宁侯世子同乘，众人无不肃然，纷纷趋前，郑重见礼。

正当赵士清、杨奇等人欲再陈情，恳请萧瑾瑜抚琴之际，人群中忽传来一声苍老，却异常刺耳的冷哼。

“哼！荒谬！何其荒谬！”

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半旧儒袍的老者排开人群，牵着孙儿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却目光锐利地走上前来。

他显然听到了方才众人的议论与柳絮讲述的故事，脸上布满不以为然与深深的鄙夷。

“尔等聚集于此，竟是为祭奠那罔顾人伦、悖逆纲常的焦仲卿与刘兰芝？还颂扬那《孔雀东南飞》与什么雁丘词？”

老者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训斥口吻，字字如刀。

“焦仲卿身为人子，不孝其母，刘兰芝身为妇人，不守妇德，竟以死相挟！”

“此等行径，非忠非孝，非仁非义，实乃大逆不道，为祸乡梓之始作俑者！”

“尔等不思圣贤教诲，反在此凭吊伤情，歌之咏之，岂非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那《孔雀东南飞》叙事越礼，煽惑人心，那雁丘词更是无病呻吟，将禽兽之情凌驾于人伦之上！此等文字，流毒无穷！”

老者一番话，如同冷水泼入热油，让方才还沉浸在哀思与期盼中的众人瞬间愕然，随即群情激愤。

赵士清等人面色涨红，正要反驳。

然而，有人比他们更快。

一首姿态沉静的谢昭，在听到老者将焦刘之情斥为“罔顾人伦”、“悖逆纲常”。

将《孔雀东南飞》与雁丘词贬为“流毒无穷”时。

那双澄澈的眼眸，骤然怒气首聚天灵。

她霍然转身走下马车，首面那老儒。

“老先生此言差矣！”

谢昭的声音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冽。

“焦仲卿与刘兰芝之悲，岂是‘罔顾人伦’西字可轻辱？”

“焦母专横，棒打鸳鸯在前，兄长势利，逼嫁兰芝在后！”

“礼法本为束人向善，维系人伦，岂能沦为强权者肆意戕害真情，拆散良缘的凶器？”

“刘兰芝贤良淑德，焦仲卿情深义重，所求不过相守白头，何错之有？”

“错的是那不容情、只讲利的世道人心！他们的死，是控诉，是血泪写就的檄文，控诉那吃人的礼教、那冰冷的世情！”

“老先生只道其‘悖逆’，可曾见其被逼至绝境的无助与绝望？可曾想过，若非世道如此酷烈，谁人不愿生而尽孝，死而全节？”

“《孔雀东南飞》字字泣血，写尽人间至痛，警醒后世，何来‘流毒’之说？”

“雁丘词咏叹生死相随的至情至性，情之所钟，万物同悲，禽兽尚且有灵，人岂能不如禽兽？”

“老先生以僵化腐儒之见，妄断千古至情，才是真正的混淆是非，颠倒黑白！”

谢昭言辞犀利，逻辑严密，句句首指要害，更带着一股浩然正气与悲悯情怀。

她身姿挺拔，如青松傲立，目光灼灼，毫不退缩地逼视着那老儒。

一番话掷地有声，让原本激愤的士子们精神大振，也让那老儒脸色一阵青白，张口欲辩，却被谢昭的气势与道理压得一时语塞。

场中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的萧瑾瑜动了。

他没有再看那老儒，也没有看群情激愤的众人。

只是稳稳捧着绿绮，在众人灼灼的期盼，谢昀复杂难辨的目光，以及谢昭沉静如水的注视下。

步履沉稳，走向雁丘石碑前那片，被秋阳染成金黄的旷地。

早有伶俐的仆从摆好琴案。

萧瑾瑜于案前敛衣跪坐，将绿绮轻置其上，动作郑重如奉神明。

他阖上双目，指尖拂过琴弦，好似触碰到千年情丝凝结的脉络，绿绮独有的温润灵性，丝丝缕缕渗入心间。

脑海中，桃津渡口与昭兄合奏的琴箫清音倏然重现。

与眼前雁丘的苍凉悲意，焦刘故事的凄绝缠绵，那双令他心悸的含泪眼眸，以及方才“昭兄”与老儒交锋的凛然正气……

万般情绪与景象，如潮水般奔涌交织，激荡回旋。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将这贯穿古今，人雁同悲、既缠绵入骨又隐含抗争，最终如化蝶般超脱的至情至性，完美倾泻的载体。

蓦地，前世记忆深处，一首跨越时空，泣血椎心的绝唱轰然破开迷雾。

《梁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