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惊雷贯心破死渊

失去挚友的痛苦，与原本的失恋之痛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情感漩涡，将他彻底吞噬。

焦仲卿的死。

某种程度上也象征着他自己“为情所困”可能走向的极端结局，加深了他的恐惧和绝望。

萧瑾瑜于是接着说道：

“他选择殉情，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对兰芝的情！是他对这不公世道的最后控诉！是他选择的解脱！”

“那首词，只是恰好在他心死如灰、站在悬崖边上的那一刻，给了他一个解释，一个认同！”

“让他觉得，这样赴死，是值得的，是美的，是能与兰芝在另一个世界团聚的方式！”

“就像……就像给了即将坠崖的人，一个看着脚下深渊的理由！”

“但没有这首词，那深渊就在那里！他的心死，就在那里！你明白吗？！”

萧瑾瑜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扣住陆云深的肩膀，紧紧盯着他涣散又挣扎的眼睛。

“你、我，都只是恰好出现在他坠落前那一刻的路人！我们递过去的，不是刀子，可能……只是一声叹息，一句共鸣。”

“真正将他推下悬崖的，是早己压垮他的绝望大山！是逼死兰芝的礼教枷锁！是这吃人的世道！”

“你以为把自己关在这里绝食来自残、用愧疚把自己凌迟处死，就能抵消什么？”

“就能让仲卿兄活过来？就能让兰芝姑娘重生？”

“你错了！陆云深！”

萧瑾瑜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你这是懦弱！是逃避！你在逃避活着的人该承担的责任！你在逃避仲卿兄用死给你换来的‘生’！”

“他最后留下这坛酒！”

萧瑾瑜猛地指向院中石桌上的女儿红。

“不是让你抱着它沉沦！不是让你用它来惩罚自己！”

“他是把这人间最后一点醇香，把他未能尝到的滋味，把他未能走完的路，留给了你！留给了活着的人！”

“他的遗言是什么？‘留予你与瑾瑜兄’！他是希望我们记住他，记住他和兰芝！”

“是希望我们替他们，去尝一尝他们未能尝到的甘醇！去看一看他们未能看到的山河！”

“是希望我们……活下去！活出他们未能活出的样子！”

“而你！”

萧瑾瑜的手指，几乎戳到陆云深的鼻尖，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惜。

“你却要把自己活埋在这愧疚的坟墓里！你这是在糟蹋他的心意！是在辜负他用生命，留给你的最后一点念想！”

“陆云深，你对得起仲卿兄吗？！”

字字如惊雷，句句如利刃。

将陆云深用绝望和自责构筑的堡垒彻底劈开、碾碎！

他呆滞地听着，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中的疯狂、绝望、自责如同潮水般退去。

露出底下被巨大冲击震得一片空白的茫然，随即又被更深、更复杂的痛苦淹没。

那是对挚友之死的真正痛惜，对残酷现实的无力。

以及……

一丝被强行拽出黑暗后。

对那“生”的责任的恐惧和……

微弱的、被点亮的火光。

他失神地望着地上被撕碎的信纸，又茫然地看向院中，那坛孤零零的女儿红。

最后，目光缓缓移回到萧瑾瑜，那双燃烧着沉痛、坚定与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睛上。

那目光不再是穿透他，而是稳稳地托住了他摇摇欲坠，即将坠入深渊的灵魂。

“瑾瑜……兄……”

他喉头滚动，终于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不再是自怨自艾的“是我”，而是带着求助般的呼唤。

萧瑾瑜看着他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属于活人的痛苦和微光，知道最艰难的一关，终于被强行破开了。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稳稳地按在了陆云深冰冷颤抖的肩膀上。

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坚定而有力。

他拉起如同虚脱般的陆云深，搀扶着他，一步步走向院中那坛女儿红。

月光清冷，洒在两人身上。

也落在那坛未曾开启的酒上。

萧瑾瑜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带着生死离别的沉重，也带着生命延续的苦涩芬芳。

他沉默地斟满两杯酒。

将其中一杯强硬地塞进，陆云深冰凉僵硬的手中。

自己则稳稳擎起另一杯。

杯中酒液晃荡，映着烛光，也映着他眼中沉郁的痛色。

“这杯酒，”

萧瑾瑜声音低沉，肃穆异常。

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好似穿透了这无边的黑暗，望见了那对相携而去，魂魄相依的故人。

“敬仲卿兄，敬兰芝姑娘。”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

声音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痛惜，以及一种对渺渺幽冥的告慰。

“敬他们……生死相随的……至情至性！”

“愿黄泉路暖……再无冰崖雷池，再无火坑刀俎……再无……生离死别……”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碾磨而出。

话音落，他猛地仰头。

将那杯中辛辣如刀、滚烫似火的酒液，狠狠灌入喉中。

灼烧感瞬间炸开，一路烧灼而下，却压不住心底那翻涌的寒潮。

辛辣入喉，却只尝到了满口苦涩。

他联想到自己。

他是长宁侯府世子，锦绣堆里长成，金尊玉贵。

从他醒来答应阿母，要重振门楣的那一刻起。

他的婚姻，从来不是儿女情长。

而是家族利益的筹码，是朝堂博弈的延伸。

未来会迎娶谁？是哪个高门贵女？

不得而知，亦无从选择。

那无形的枷锁，早己在血脉里铸就。

就在这一刻，那首曾在中学课本里读过，只当是遥远故事的《孔雀东南飞》。

那些字句，不再是冰冷的铅字。

它们化作了一根根淬毒的箭矢，带着千年的哀嚎与控诉。

带着焦仲卿悬梁的白练、刘兰芝赴死的清池之水，带着世间所有被礼教碾碎的有情人的血泪。

穿越时空，呼啸着，精准无比地，洞穿了他的胸膛！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骨髓深处窜起。

他终于彻骨地读懂了，那课本里字字泣血的含义。

那不仅仅是焦仲卿和刘兰芝的悲剧，那是悬在所有被“规矩”、“门第”、“父母之命”锁链捆缚之人头顶的利刃。

而今日，这利刃的寒光。

己森然映照在他自己命运的轨迹之上。

往日射出的那支名为“礼教伦常”的箭，此刻，正带着呼啸的风声，不偏不倚地，钉死在他自己的心口！

然而，阿母殷切而沉重的目光，长宁侯府世代传承的荣辱兴衰。

如同两道冰冷的、无形的铁索，瞬间绞紧了他那颗向往自由的心。

他能拒绝吗？

这个念头刚起，灵魂深处那个渴望挣脱一切桎梏，呼吸自由空气的“现代萧瑾瑜”便发出了不甘的嘶吼。

但嘶吼终究被现实吞噬。

不能。

答案冰冷而清晰，带着碾碎幻想的重量。

他做不到。

他无法为了自己灵魂深处那点不合时宜的，对“自由选择”的奢望。

便将阿母的期望，家族的命运，数百年的基业弃如敝履。

他没有那么自私。

或者说，这份“不自私”，正是将他钉死在这华丽囚牢里的，最沉重的枷锁。

那向往自由的羽翼尚未真正展开，便己在责任与亲情的重压下，无声地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