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雨季无光影

梅雨季的秦岭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喘息，墨色山峦被雨帘织成模糊的剪影。老解放的雨刷器机械地切割着挡风玻璃上的水幕，橡胶条与玻璃摩擦发出单调的声响，如同某种远古生物的低吟。我紧握着方向盘，掌心的冷汗混着雨水在皮质把手上洇出深色的痕，后视镜里，鹰嘴崖的轮廓正像一块融化的墨锭，在渐浓的雾气中缓缓消散。

“右前方有急弯。” 老秦的提醒从副驾驶座传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左手下意识地按在腰侧 —— 那里的旧伤每逢阴雨便如蚁噬骨。我转动方向盘，车灯的光晕里突然闪过一道人影，苍白的衬衫领口在雨幕中晃出半片虚影。

“刹车！” 老秦的惊呼声与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同时炸开。车子在泥水中滑出半米远，郭泽的身影终于在雾灯的橙黄光晕里清晰起来。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警服紧贴着瘦削的脊背，怀里却用雨衣裹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锁骨处，汇成细流消失在衣领里。

“你不要命了？！” 我推开车门，雨水立刻灌进衣领，凉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郭泽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泛着血丝，唇角却扯出一抹劫后余生的笑：“桐姐，总算赶上了......” 他的膝盖一软，整个人向我倾斜过来，我这才注意到他裤腿上的血迹，暗红的颜色在雨水中晕开，像朵迟开的恶之花。

老秦己经提着急救箱冲了过来，手电筒的光束扫过郭泽的小腿：“伤口不深，但需要清创。” 他掏出碘伏棉签，动作熟练却带着几分颤抖，“怎么回事？谁干的？”

“不是坏人。” 郭泽咬着牙吸气，任由老秦撕开浸透的裤腿，“是我自己摔的...... 在鹰嘴崖的密道里。” 他抬头看我，睫毛上挂着的雨珠簌簌滚落，“桐姐，我找到卢明芳藏的证据了，还有...... 罗建国的秘密。”

雨势突然减弱，细密的雨丝如同天幕垂下的纱帘。我们躲进车内，老解放的空间此刻显得格外狭小，三个人的呼吸混着雨水的腥气在车顶凝结成白雾。郭泽小心翼翼地解开怀里的防水袋，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和几卷泛黄的纸页，盒盖上的牡丹花纹隐约可见，像是从某个旧梳妆台拆下来的装饰。

“这是卢明芳的陪嫁。” 他说着，用袖口擦去盒盖上的水渍，“她把所有证据都藏在这里，包括......”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她的卖身契。”

第一张纸页展开时，我的呼吸猛地一滞。泛黄的宣纸上，“卢明芳” 三个字被按得变形，指印边缘洇着暗红的痕迹，像是按指印时太过用力，指甲缝里渗出的血。卖方签字栏写着 “人贩子张三”，而买方一栏，赫然是周广森的名字 —— 那个三年前死于矿难的男人，周广林的弟弟。

“七年前冬至，她被人用一包红糖骗上卡车。” 郭泽的声音低沉，“人贩子转手卖了五千块，周广林夫妇用铁链把她锁在柴房三个月，首到她流产才解开。” 他翻出另一张纸，那是份医院诊断书，“子宫穿孔，终身不孕，但周家人说她‘克子’，是她故意摔掉孩子。”

老秦的拳头重重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声惊飞了窗外的夜鸟。我盯着诊断书上的日期，2018 年 3 月 15 日，正是周小羽的生日 —— 那个被卢明芳视为生命的养女，竟在生日当天，亲眼看着母亲被铁链锁在灶台边。

“还有这个。” 郭泽摸出一盒磁带，塑料外壳上用铅笔写着 “给警察同志”。录音机 “滋啦” 响了两声，电流声中突然爆出一阵压抑的抽泣，像是有人用袖口堵住了嘴。

“他们说我克夫...... 可小羽才十岁啊......” 卢明芳的声音颤抖得不成调，背景里传来瓷碗碎裂的声响，“周广林说，等小羽再长大些，就卖给城里的老板...... 他们手里有枪，还有磷粉...... 去年冬天，赵弘元杀了个收古董的客商，就埋在鹰嘴崖下......”

磁带突然发出刺耳的啸叫，郭泽迅速按下暂停键。车内陷入死寂，只有雨丝敲打车顶的声音，如同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真相。我想起现场那盘发黑的芒果，想起卢明芳左手无名指上的伤口 —— 那不是修枝剪划伤的，而是她试图用剪刀撬断铁链时留下的痕迹。

“罗建国知道这些。” 郭泽翻开最后一本笔记本，扉页上 “罗川” 二字写得用力，纸页边缘起了毛边，“这是从他诊所的铁皮柜里找到的，夹在陈静的日记本里。”

1978 年 11 月 5 日的字迹被水渍晕染，却依然清晰：“今天在储脂仓库看见陈静姐，她手里拿着本黑色账本，说要去找王队长。周广林和赵弘元在仓库后墙卸货，木箱上写着‘磷粉危险’......” 字迹突然中断，墨点在纸上洇开，像是书写者突然被打断，或是握笔的手开始颤抖。

“陈静去仓库找父亲，是为了交出账本。” 我轻声说，指尖划过 “王队长” 三个字，仿佛能触到父亲当年的体温，“但她不知道，通风口己经被钉死，松脂和磷粉混合，只需要一点火星......”

老秦突然指着窗外，低声道：“看那里。”

雨幕中，一棵百年银杏树矗立在山路尽头，树干上钉着的木牌早己褪色，“护林员责任区” 几个字被藤蔓缠绕，隐约可见。树下有新烧的纸钱，灰烬中半片焦黑的银杏叶蜷缩着，叶脉纹路与我颈间的银坠分毫不差。

“罗建国来过。” 我推开车门，雨水立刻扑在脸上，“他来祭拜陈静和罗川。”

诊所的木门虚掩着，煤油灯的光晕从门缝里漏出来，在青石板上投下蛛网般的纹路。松节油混着中药的气味扑面而来，罗建国坐在诊疗台前，面前摆着半瓶磷粉和一罐松脂，右手握着支滴管，正在往玻璃瓶里滴加透明液体。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他没有抬头，声音平静得像是早己等待多时，“坐吧，雨桐。老秦，郭警官。”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白大褂袖口挽起，露出左手腕上的旧伤 —— 那不是烧伤，而是道深长的刀疤，呈弧形，像是被人用匕首划过。郭泽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的配枪，而我注意到诊疗台上的笔记本，摊开的页面上画着储脂仓库的剖面图，通风口被红色圆圈标出，旁边写着 “钉死” 两个字，力透纸背。

“你早就知道通风口的事。” 我拉过椅子坐下，椅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从你弟弟的日记里，从陈静的账本里。”

罗建国终于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像是连续几夜未眠。他的目光落在我颈间的银坠上，唇角扯出一抹苦笑：“王队长的坠子，是陈静帮忙挑的银料。她说，银杏叶的缺口要朝左，这样挂在脖子上，就像一片叶子落在心口。”

老秦的声音突然哽咽：“当年火场里，你妻子......”

“她死在储脂仓库的通风口前。” 罗建国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刻骨的痛，“手里攥着账本，指甲缝里嵌着木屑 —— 她到死都在试图推开那扇被钉死的木门。” 他猛地站起身，白大褂带起一阵风，吹得煤油灯芯滋滋作响，“而周广林那个畜生，居然在火场外说风凉话，说‘女人就是麻烦，死了活该’！”

郭泽的脸色铁青，手指紧紧攥住椅子边缘。我摸出卢明芳的录音带，放在诊疗台上：“她死前藏了这个，里面提到磷粉和枪。”

罗建国的身体猛地一震，目光死死盯着磁带：“周广林有把自制土枪，藏在灶台下的暗格里。七年前，他用那把枪打死过一只豹子，卖给何明远......”

“何明远？” 我追问，“文玩阁的老板？”

“他是整个链条的最顶端。” 罗建国从抽屉里抽出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何明远穿着化工厂制服，站在父亲身边，两人肩头各落着片银杏叶，“你父亲救过他的命，所以他能自由出入护林队营地，能拿到储脂仓库的钥匙，能把盗来的青铜器残件藏在鹰嘴崖的洞穴里。”

照片里的父亲笑得那样明亮，我却注意到何明远的左手藏在背后，袖口露出半片银杏叶银链 —— 与我在文玩阁见到的那条一模一样。老秦突然拍桌而起：“所以赵弘元的棺材起火，是他干的？！”

“他要灭口。” 罗建国重新坐下，指尖着玻璃瓶，“周广林得了糖尿病晚期，知道自己活不长，想把何明远的秘密带进棺材。但何明远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就像七年前他不会让陈静和王队长活着走出火场。”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第一缕晨光爬上诊疗台，将罗建国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突然打开玻璃瓶，磷粉与松脂的混合物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的光，如同沉睡的萤火虫：“这个配方，和七八年火场残留物一模一样。我试了二十年，终于在三个月前成功还原......”

“所以你去灵堂，不是为了纵火，是为了验证猜想。” 我接过话头，“你想确认赵弘元的棺材里有没有同样的混合物。”

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个金属夹，里面夹着半片焦黑的纸页：“这是从棺材残骸里找到的，何明远的文玩阁包装纸。他以为用磷粉纵火能掩盖痕迹，却不知道，每粒磷粉都记得经手人的指纹。”

郭泽突然站起身，警服纽扣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我现在就去申请搜查令，逮捕何明远！”

“等等。” 罗建国叫住他，从抽屉深处取出个布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护林员制服，“这是陈静的遗物，左胸口袋里...... 有她留给你的东西，雨桐。”

我颤抖着接过制服，粗布面料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左胸口袋里，一张折叠的纸条滑落在地，展开时，父亲的字迹跃然纸上：

“雨桐，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爸爸己经不在了。不要哭，要像银杏叶一样坚强。陈静姐说，何明远不是好人，他手里有本黑色账本，记着所有罪证。如果爸爸没猜错，账本就在鹰嘴崖的洞穴里，第三块石板下。记住，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纸上的字迹渐渐与记忆中父亲的身影重叠。老秦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坚定：“我们现在就去鹰嘴崖，找到账本，让何明远和周广林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罗建国突然从墙上取下银哨子，塞进我手里：“陈静说，哨声能传十里。如果遇到危险，就吹三声长哨，我会来帮你们。”

晨光中，我们三人站在诊所门前，银杏树的新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郭泽的伤口己经包扎完毕，警服第二颗纽扣依然没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 —— 那是他母亲生前买的，他说穿着舒服。老秦检查着对讲机频道，声音里带着久违的坚定：“总部，这里是 037 组，请求增援鹰嘴崖，重复，请求增援鹰嘴崖。”

我握紧手中的银哨，转身望向远方的秦岭。云雾正在散去，鹰嘴崖的轮廓逐渐清晰，如同一只展翅的雄鹰，俯瞰着世间的善恶。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是的，正义或许会在黑暗中沉睡，但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当银杏叶的脉络在晨光中舒展，所有的罪恶都将无所遁形。因为有些光，永远不会熄灭；有些信念，永远值得守护。

老解放的引擎声打破清晨的寂静，我们踏上归途，身后的诊所渐渐变小，罗建国的身影却始终清晰 —— 他站在银杏树下，望着我们离去的方向，手中的银哨在晨光中闪着光，如同一个永不褪色的誓言。

车轮碾过潮湿的碎石路，“破除封建迷信” 的标语在晨风中褪去最后一丝苍白。我知道，真正的迷信从来不是鬼神，而是人心的贪婪与怯懦。但此刻，当阳光洒满山林，当正义的种子在每个人心中发芽，所有的阴霾都将被驱散，就像银杏叶终将在春天重新焕发生机，而我们，将带着信念继续前行，让光芒永远照亮后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