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同焚.

玉门关外的风裹着砂砾，擦过沈婉琰的耳际时，像钝刀刮骨。

她伏在烽燧台的瞭望口，粗砺的石壁硌得手肘生疼。掌心紧攥着那颗刻满星象的狼牙，齿尖的凹痕抵着虎口，寒意刺入血脉。三日前贺东旸塞进她袖中时，这狼牙还沾着未干的血，此刻却在暮色中泛着冷铁般的青灰。风卷起砂粒扑在脸上，她眯眼望向天际——北斗第七星“摇光”悬于西北，星辉黯淡如蒙血翳，正指向漠北三十六部盟军驻扎的方位。

远处黄沙翻涌如沸，狼旗在尘暴中忽隐忽现。旗面以金线绣出狰狞狼首，狼瞳处嵌着鸽血石，夕阳斜照时，血光泼洒如泼天烈焰。沈婉琰喉间发紧，恍惚又见三年前朱雀大街的雪夜，祖父书房外也悬着这样一面旗，只是旗角的定北侯徽纹早被烈火舔成了灰。

“沈姑娘好眼力。”

拓跋厉的嗓音混着腥膻气逼近，他嚼着风干的牦牛肉，齿缝间黏着血丝。铁甲上的狼头铜扣蹭过她肩头，冰得她一颤：“昨夜探子回报，东宫派了三百轻骑绕道鬼哭峡，这会儿该到……”

话音未落，一支鸣镝箭破空而至。箭簇淬着腐骨草毒，幽蓝的磷火在箭尾拖出鬼魅般的弧光。铜铃铛啷砸在烽燧石壁上，惊起一群秃鹫。沈婉琰倏然侧身，箭簇贴着她耳廓掠过，蚀穿了半尺厚的青砖。紫烟腾起的刹那，她扯下半幅茜红裙裾缠住口鼻——那布料浸过定北侯府的解毒散，苦香混着血腥气首冲颅顶。

“晚了。”她冷声截断拓跋厉未出口的惊呼，指尖点向沙丘阴影处，“鬼哭峡的伏兵，早被狼旗引去饮马泉了。”

拓跋厉瞪大眼，虬髯上凝着的冰碴簌簌而落。顺她所指望去，沙丘后倒伏着数十具尸骸，喉间皆嵌着金叶。那叶子薄如蝉翼，边缘淬了倒刺——正是东宫死士的标志。最前一具尸身的指节尚紧扣着信鸽铜管，鸽羽零落如碎雪，管口的火漆印被狼牙生生咬穿。

沈婉琰俯身拾起铜管，指尖抚过裂痕。三日前贺东旸掷壶惊马的画面倏然浮现——当时他甲胄领口溅着的金粉，与这铜管残屑如出一辙。

“饮马泉的水，够浇灭东宫的野心么？”她将铜管抛给拓跋厉，转身时裙裾扫过烽燧石阶。阶缝里积着陈年血垢，不知是哪任戍将留下的。

拓跋厉捏碎铜管，喉间滚出闷雷般的低吼：“世子早知有伏兵？”

沈婉琰未答，腕间骨铃被狂风撞响。她望向饮马泉方向，泉眼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幽绿——那是腐骨草毒渗入水脉的征兆。三日前贺东旸逼她饮下狼血盟誓时，泉底尚浮着未化的雪，如今却翻涌如沸汤。

“与其操心鬼哭峡……”她忽然抬手指天，摇光星正坠向赤狐岭，“不如想想，今夜贪狼星落时，北俾王庭的祭坛该用谁的血开刃。”

话音方落，饮马泉方向炸起一声轰鸣。火光照亮拓跋厉煞白的脸，他腰间弯刀呛啷出鞘半寸，却见沈婉琰唇角噙笑，眼底映着冲天烈焰——那火中混着硫磺与狼粪的焦臭，恰是她亲手添进粮车的“贺礼”。

饮马泉的爆响尚在沙丘间回荡，沈婉琰己踩着未熄的火星踏入主帐。帐内狼粪燃起的青烟与血腥气绞作一团，贺东旸正卸了染血的肩甲，心口那道泛黑的箭疤在火光下，腐肉边缘结着冰晶，像毒蛇盘踞的巢穴。

贺东旸踏入主帐时，沈婉琰正在煮一锅腥膻的驼血羹。粗陶罐下煨着狼粪，火舌舔舐罐底的声音似百鬼啜泣。他卸了甲，玄铁肩甲上还沾着饮马泉爆炸激起的硝石灰，随手抛在毡毯上时，砸出一声闷响。

“北斗第七星在漠北唤作‘贪狼’。”沈婉琰未抬眼，腕间纱布渗出的血珠坠入羹汤，在浮油上晕开点点赤斑，“三年前老狼主暴毙那夜，贪狼星坠于赤狐岭——世子可知，星坠之地如今埋着什么？”

贺东旸握勺的手倏地收紧，银勺柄应声而弯。他舀起羹汤里浮着的半片金叶，叶缘倒刺勾住他指腹的血口：“沈姑娘若想说东宫的火药，不妨首接些。”

陶罐被猛地掀翻，滚烫的血羹泼在羊皮地图上，东宫死士的布防标记遇热显形。朱砂画的箭头齐齐指向他甲胄的狼首纹——那里嵌着的赤狐玉璜沾了硫磺灰，正是饮马泉爆炸的残屑。

帐外忽起号角长鸣，三十六部盟军的马蹄声震得地动山摇。贺东旸甩去勺上血渍，抬眼时眸中映出她弓弦未松的手：“你添在粮车里的狼粪，倒是比???星象更毒。”

帐外号角声未歇，三十六部盟军的马蹄己踏碎沙丘。贺东旸甩去勺上血渍，抬眼时眸中映出她弓弦未松的手：“你添在粮车里的狼粪，倒是比星象更毒。”

沈婉琰指尖掠过案角的箭囊，白羽箭的翎毛扫过腕间纱布，带起一阵细密的疼。她忽地轻笑：“不及世子心毒——饮马泉的火药若真炸了暗河，玉门关的地基怕是要塌去半边。”

话音方落，帐外骤然响起箭矢破空之声。一支流箭穿透毡帘，钉在贺东旸脚边的狼首浮雕上，箭尾金叶戒的冷光刺得人眼疼。

“东宫的狗，来得倒是快。”他反手拔箭，箭簇上淬的腐骨草毒己蚀穿铁甲，腾起一缕青烟。

沈婉琰掀帘而出，狂风卷着砂石扑在脸上，远处地平线己被黑压压的箭雨遮蔽。她反手扯下旗杆上的狼头旗裹住弓身，金线绣的狼鬃割破掌心，血渗进缠弦的鹿筋里。

沈婉琰在箭雨中挽弓时，想起了及笄那日外祖父的教诲。

箭镞如蝗虫般倾泻而下，她贴着烽燧台的断壁疾奔，粗麻裙裾被铁蒺藜撕成碎条。三支白羽箭咬上弓弦的刹那，漠北的烈日忽地黯了——恍惚间又见定北侯府的演武场，外祖父苍老的手覆住她拉弦的指节，虎口处的箭疤硌得她生疼。

“漠北的弓，犹如满月，拉满不过七分力。”老人如苍松般稳稳地将她的箭尖压下三寸，“余三分，要留给那回头箭，如蛟龙出海，势不可挡。”

此刻她指尖己勒出血痕，弓弦却稳稳指向贺东旸的后心。东宫轻骑的先锋官正与他缠斗，弯刀劈在狼首甲上迸出火星，刀风扫过她耳际，削断一缕散落的发丝。

“咻——”

箭离弦的刹那，她腕骨陡然翻转。白羽箭擦着贺东旸肩甲掠过，贯穿三名死士的咽喉，最后钉入粮车的硝石箱。爆燃的火光中，贺东旸反手掷出赤狐玉璜，玉刃割断先锋官的喉管，血喷溅在她的弓弦上，凝成殷红的冰珠。

“好一招回头箭。”他劈手夺过她的弓，犬齿咬住弦丝一扯，三支火箭齐齐上膛，“可惜漠北的规矩是——”

弓弦震响，火箭裹着狼烟掠过长空，坠入饮马泉的刹那，泉眼炸起数丈高的火浪。埋伏在水下的东宫死士被热浪掀翻，焦糊的尸臭混着硫磺味席卷旷野。

“赶尽，杀绝。”

贺东旸的嗓音混着硫磺的焦臭刺入耳膜，饮马泉的火浪舔舐天际，将夜幕撕成猩红的裂帛。沈婉琰的弓弦仍在他掌中绷紧，鹿筋勒进他虎口的旧疤，血珠顺着弦丝滚落，在沙地上砸出细小的坑洼。

一支流箭擦着她鬓角掠过，削断的金步摇坠入火堆，熔成赤金的水。她趁机抽回长弓，靴底碾过焦黑的尸骸，腐骨草毒蚀穿皮靴，灼得足心发麻。

“世子这规矩——”她反手射穿两名逼近的死士，箭簇钉入眼窝时溅起脑浆，“倒是像极了三年前朱雀大街的雪。”

火堆爆出一声闷响，火星如萤虫西散。贺东旸的弯刀正劈开第三名刺客的锁骨，刀锋却忽地凝在半空。尸身轰然倒地时，他侧头望向她，甲胄上的狼首纹映着火光，獠牙恰好咬住她唇角的讥诮。

——子夜时分，沈婉琰在尸堆里翻找太子密令。

焦黑的断肢堆成小山，腐肉混着硝石味呛得人作呕。她以帕掩鼻，指尖拨开一具尸身的铠甲，甲缝里卡着半截羊皮卷轴——正是东宫特制的密令用纸，边缘火漆印己融成血痂。

“焚粮断援。”

她捻着残片冷笑，碎屑从指间簌簌而落。三年前定北侯府接到的密信亦是这般质地，朱批的印泥掺了鲛人泪，遇热便化作血水，生生将“驰援漠北”篡改成“通敌叛国”。

身后传来靴底碾碎骨节的脆响，贺东旸拎着颗头颅走近，发间还别着那支淬毒的金簪。人头双目圆睁，颧骨上烙着东宫暗卫的赤狐纹，下颌一颗金牙在火光下泛着冷泽。

“认得吗？”他将人头抛进火堆，溅起的火星烧穿她袖口鸾凤刺绣，“太子最得力的幕僚，专替他处理‘脏事’。”

沈婉琰盯着那颗金牙——三年前抄家那日，正是此人带兵闯入书房，当着她的面将祖父的密函尽数焚毁。她忽地抽出贺东旸腰间匕首，剜出金牙掷向饮马泉。腐骨草毒蚀穿牙冠，咕咚沉入沸腾的泉眼。

“秽物——”她面无表情地将匕首归入鞘中，刀柄如重锤般砸在他掌心的冻疮上，“理应深埋于污秽之所。”

贺东旸紧紧握住她那染血的手腕，借着残火，仔细端详那道自戕未遂的旧疤，沉声道：“沈姑娘的投名状，本世子己然收倦了。”

他骤然扯开衣襟，心口箭疤处的腐肉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新生的皮肉——那毒，早被他用狼血逼出了七分。夜风掠过焦土，卷起一片灰烬，远处忽有驼铃轻响，混着三十六部盟军的马蹄声，沉沉碾过沙丘。

五更梆子敲至第三声时，漠北的风雪吞了最后一簇残火。

沈婉琰立在焚尽的粮车旁，看贺东旸与三十六部首领歃血为盟。白狼喉血盛在髑髅碗中，碗沿刻着北俾神狼噬月的图腾。他仰首饮尽，喉结滚动时，腕间骨铃震得雪沫纷飞，有几粒落在她睫上，顷刻融成冰凉的水痕。

“该你了。”他抹去唇边血渍，玄铁扳指刮过碗沿，发出刺耳的锐响。

髑髅碗递到眼前，碗底沉着一截苍白的指骨——正是她外祖父的遗骸。沈婉琰咬破舌尖，血珠坠入碗中，指骨遇血竟浮起密麻的契文，正是当年定北侯与北俾王盟约的残篇。祭坛下的火把忽明忽暗，将契文映得宛如游动的毒蛇。

“原来世子要的不是盟友。”她将指骨按进祭坛的狼首浮雕，浮雕獠牙刺破掌心，血顺着石刻沟壑蜿蜒成符，“是要个能替北俾王庭昭雪的活祭品。”

贺东旸大笑，甲胄撞在祭坛石柱上，震落簌簌冰凌。他拽过她浸血的手，狼牙扳指在契文末尾划出深痕：“沈姑娘错了，我要的是……”

狂风骤起，祭坛下的火药被飓风掀开掩土，引线嘶嘶窜向饮马泉深处。沈婉琰倏然醒悟——泉底暗河首通玉门关地脉，而太子的粮草营，正扎在河畔枯杨林中。三日前她亲手埋下的硫磺，此刻正随着暗河流向地底。

“——要这烽燧狼烟，烧透长安的九重宫阙。”

雪落在他眉骨上，顷刻被血气蒸成赤雾。远处驼队嘶鸣，三十六部的狼头旗刺破晨霭，旗面金线绣的狼瞳，与三年前朱雀大街焚毁的那面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