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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迎亲.
长安城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沈婉琰立在朱漆剥落的廊檐下,指尖轻触檐角垂下的冰凌。寒气渗进骨缝,她却似浑然不觉,只望着庭中那株枯梅——光秃的枝桠上覆了层薄雪,像极了三年前外祖父棺椁上未化的霜。
三年前的雪夜,她蜷缩在定北侯府祠堂的蒲团上。外祖父的铠甲仍挂在梁间,箭孔处的血渍凝成黑紫色的冰。御前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风雪:“定北侯私通北俾,即刻夺爵——”庭前的梅树被斧刃劈断时,她抠下一块棺木上的碎屑,从此再未流过泪。
“姑娘,该梳妆了。”
侍女捧着嫁衣跪在阶前,金线绣的鸾凤在雪光里泛着冷芒。沈婉琰抚过袖中暗袋,一节苍白的指骨正硌在掌心。
“北俾使臣到哪儿了?”她问得轻,像在问今日的雪几时会停。
“己过玉门关。”侍女声音发颤,“听说……那位世子亲自来迎亲。”
沈婉琰倏地收拢五指,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袖口暗袋里的指骨硌得掌心生疼,那是外祖父棺木上剥落的碎屑,三年来始终浸着松脂与血锈的苦味。铜镜中映出她绷紧的手背,经络如冰层下的暗河起伏,腕间赤玉镯磕在妆奁边沿,发出细碎的裂响。
"姑娘当心!"侍女慌忙去扶摇摇欲坠的胭脂盒,却见她突然松开手掌。半融的雪水正从檐角滴落,在她掌心积成小小的冰洼,倒映着枯梅嶙峋的枝影——像极了漠北战场插满断箭的焦土。三年前外祖父就是跪在那样的土地上,咽喉被倒钩箭贯穿时,右手也保持着握剑的姿势。
她将染了丹蔻的指尖探进冰水,寒痛刺得睫毛轻颤。北俾人用狼骨雕箭簇,贺东旸屠城时最爱斩人右手。此刻掌心残留的指骨轮廓,仿佛在提醒她:这场婚仪不是鸾凤和鸣的锦绣局,而是以骨为刃的死斗场。
贺东旸。
北俾狼主的独子,十二岁便随军屠尽漠北十八部的煞星。如今中原势微,一纸和亲诏书,便要她做拴住恶狼的锁链。
铜镜映出她唇角讥诮的弧度——锁链?分明是递到饿狼嘴边的肉。
朔风卷着雪粒子砸向车辕时,贺东旸正着腕间骨铃。
赤狐皮缝制的聘礼堆满十辆马车,腥气混着膻味在风雪里弥散。副将拓跋厉盯着官道尽头渐近的送亲仪仗,忍不住嗤笑:“中原人就是麻烦,娶个女人还要奏乐抬轿。”
“那不是轿。”贺东旸突然开口,“是棺。”
拓跋厉愣住。
朱红鸾轿西角悬着青铜镇魂铃,分明是中原贵族出殡时才用的制式。送亲队伍白衣素缟,为首的礼官捧着鎏金婚书,却像捧着一纸讣告。七十二抬嫁妆皆以白绫覆面,陪嫁丫鬟的素衣下藏着软甲。沈婉琰掠过为首侍卫绷紧的指节——那是东宫死士弯刀出鞘前的征兆。长安城的雪落在她眼睫上,像极了太子那日递来布防图时,指尖抖落的香炉灰。
贺东旸眯起眼。
他认得这种把戏——当年老定北侯出使北俾,也在酒宴上摆过一口黑漆棺材。那老狐狸笑吟吟地说:“侯爷若死在此地,这便算是贺礼。”
如今棺材换成花轿,倒是更毒了。
沈婉琰在轿中数着时辰。
银针藏在凤冠珠帘后,淬了见血封喉的鸩毒。嫁衣内衬缝着七处暗袋,除却外祖父的指骨,还有漠北三十六部的布防图——那是她跪在御书房外三天三夜,才从太子手中换来的筹码。
轿帘突然被刀尖挑开。
北俾的风雪裹着血腥气灌进来,沈婉琰抬眼,正对上一双狼似的眸子。贺东旸玄铁甲胄上凝着冰碴,左手还拎着颗滴血的头颅——是方才试图刺杀使团的刺客。
“中原的待客之道,本世子领教了。”他甩手将人头掷向礼官,在众人尖叫声中俯身逼近轿内,“就是不知道,新娘子带没带嫁妆?”
沈婉琰嗅到他襟前腐骨草的气息。
这种毒草只长在漠北战场尸坑里,能蚀铁融骨,却也是解寒毒的奇药。她忽然笑了,染了蔻丹的指尖点上他心口:“世子想要什么?沈家的金山,还是……”
尾音化作气声,银针己抵住他喉结。
贺东旸纹丝不动。
他忽然攥住她手腕,犬齿刺破指尖,就着鲜血在婚书上按下血印:“我要你亲眼看着——这牢笼如何变成你?江山。”
远处传来号角呜咽,送亲队伍突然骚动起来。沈婉琰没听清楚的他后半句在说什么,便转头望去,长安城方向腾起滚滚黑烟。
“看”贺东旸舔去唇上血珠,“你的嫁妆烧起来了。”
定北侯府走水的消息传到时,沈婉琰正褪下染血的嫁衣。
贺东旸扔来的赤狐皮裘堆在脚边,兽齿还挂着碎肉。帐外北俾士兵在赌钱,有人哄笑着学中原话喊“新娘子哭一个”。
拓跋厉嚼着血肠凑近炭盆:“世子真信那中原女人?”
贺东旸将匕首插进烤羊的脊柱:“她袖口有腐骨草的味道。”
“您是说三年前老狼主中的毒……”
“定北侯府的秘药,见血封喉。”他割下最嫩的肋排扔进火堆,“可惜沈家人不知道,北俾王庭的祭品,从来是毒不死狼的。”
帐外忽有骨铃轻响,两人同时沉默。沈婉琰的影子映在毡帐上,像一柄将折未折的刀。
“世子故意绕道玉门关,就为让送亲队看见侯府大火?”她将指骨埋进炭盆,灰烬里浮起青紫色烟雾,“可惜了,那宅子三年前就该烧。”
贺东旸正在擦刀,闻言刀尖一顿。
三年前,正是老定北侯暴毙,沈婉琰被夺爵圈禁之时。
“沈姑娘的银针若再偏三分,现在就该忙着收尸了。”他忽然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有道陈年箭疤,“认得这个吗?”
沈婉琰瞳孔骤缩。
那是漠北铁骑独有的倒钩箭造成的伤,箭头上淬的腐骨草毒,天下只有定北侯府能解。
帐外风雪更急了。
五更时分,探马带来了第二封信。
沈婉琰借着炭火余烬看完,抬手将信笺扔进火盆。太子的字迹在火焰里蜷曲成灰,最后一句“按计行事”化作青烟消散。
“你们中原人总喜欢在夜里送信。”贺东旸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掌心躺着她丢失的银针,“就像三年前那封让老定北侯送死的密信。”
沈婉琰猛地转身,却被他掐住后颈按在羊皮地图上。冰凉的刀刃顺着脊梁滑下,挑开她腰间束带——藏在内层的布防图簌簌展开,贺东旸的呼吸陡然粗重。
“原来沈姑娘的嫁妆是漠北三十六部。”他低笑出声,犬齿碾上她耳垂“巧了,本世子的聘礼也是这个。”
刀尖划破地图,露出下层泛黄的羊皮纸。沈婉琰看清内容后浑身发冷——那是三年前定北侯与北俾王签订的盟约,末尾盖着天子私印。
“现在……”贺东旸半跪于地,狼骨铃扣上她脚踝时,毡帐外呼啸的风雪声骤然一静“该聊聊我们共同的仇人了。”
帐外,暴雪压折了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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